今夕何夕(2 / 3)

過了一段,圖遠公司總經理舒培德先生準備給張書記贈送一部公爵王轎車,以感謝地委和張書記對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張書記不同意。地委怎麼可以揩企業的油水?特別是圖遠這樣的私營企業,是新的經濟增長點,要大力保護。我們不能像有些西方國家那樣,接受所謂政治捐贈。這是我們製度不允許的。我們不是那種金錢政治啊!地委不能開這頭。可舒先生是誠心誠意的,怎麼辦呢?一來二去推了好幾個回合,最後決定,地委堅決不能接受贈送,隻作借用。

舒先生的誠意,孟維周完全相信。因為舒先生同張書記私交不錯。全區眾多企業頭頭當中,隻有這位圖遠的老總被稱作舒先生。孟維周剛到張兆林身邊工作時,就看見舒先生常到張兆林這裏走動,猜想他倆的交情已很久了。張兆林對企業的負責人一般都很客氣。企業的同誌,不容易啊,要多為他們排憂解難。舒先生可以說是白手起家的創業者,更讓張兆林看重。舒先生的根底,孟維周知之不詳,隻零零碎碎聽到一些片斷,像個傳奇人物。據說他從小外出闖蕩天下,後來成了一家外國公司在國內的商務代表。幾年前到地區來搞投資考察,張兆林接待了他,兩人很談得來。有個小故事,說是張兆林宴請舒先生時,服務小組不慎將一碗湯灑了,張兆林褲子上弄了一塊油垢。禮儀場合出這種洋相,張兆林臉上很不好過,嚴厲批評了服務小姐。服務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國際影響!舒先生連連擺手。不難為小姐,不難為小姐,我這個人很隨便的,都是中國同胞嘛。再後來,舒先生不想在外國老板那裏幹了,自己出來創業,辦起了圖遠公司。張兆林給了他很多支持。當領導就要這樣辦實事。這是張兆林一貫的觀點。孟維周很歎服舒先生的能耐,包玉剛、李嘉誠、霍英東、曾憲梓他們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財佬,舒先生的前程誰能料定?英雄莫問出身啊!

那輛公爵王轎車掛上了5號牌照。也有人建議換上1號,陶老書記反正不太用車。張兆林說不必不必。張兆林這些細節在孟維周看來,都是可以成大氣的人才具備的。不過在人們心目中也早已約定俗成,知道現在的5相當於原來的1。有人講了個笑話。說街上有人相爭,一個怒喝:你算老幾?一個答曰:老子算老五!

年底了,照例要組織有關部門到省裏去彙報工作。省城到地區,山高路遙,省裏的同誌很難來一趟。隻好自己主動上門彙報,感謝上級領導一年來的支持和關心,請求今後繼續予以重視。既然是快到年關了,帶點土特產,也是人之常情。省裏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領導帶隊集體上省彙報工作。但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將你拒之門外。遠遠地趕來也辛苦啊。

籌備了好一陣子,馬上可以出發了。這天,唐總經理唐半仙跑到張書記辦公室彙報工作,完了後說,祝張書記上省城一路順風。張書記笑道,你是個吉祥人,有你這一句一定順利的。明天我們上路,時辰上有講究嗎?唐半仙回道,我早給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淩晨六時過八分準時發車,萬事大吉。

唐半仙走後,張兆林叫來李秘書長,問通知發了沒有。李秘書長說通知昨天下午就發了。張兆林說,我想明天我們早點動身,路上怕堵車,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點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飯吧。李秘書長說,也是,沿途好幾處在修路,早點走好。那就補充通知一下。張兆林說,好。陸專員那裏請您親自彙報一下。

孟維周見張書記並沒有把改變時間的原因告訴李秘書長,便很佩服張書記處事的老練,更感謝他對自己的信任。張書記一般都是嚴肅的,但對孟維周較隨便,有時還隨便得讓孟維周不好意思。孟維周早就發現一條規律,張書記一般是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隨便,到外地去出差更隨便,一回到辦公室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有時也開幾句不太雅的玩笑,讓人覺得這位領導很貼近群眾。但孟維周隻是附和著笑笑而已,從不就著張書記的玩笑發揮,也不在任何場合重複他的玩笑。領導同誌開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環境下忘情所致,過後多半要後悔自己的失言。這樣的玩笑,你敢重複他的?一句話,領導什麼時候都是領導,下級什麼時候都是下級。領導同你隨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領導隨便就是目無官長。千萬不要看到領導同你隨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淩晨,大家早早地趕到地委辦公樓一樓會議室。張兆林同陸專員打過招呼後,問李秘書長都到齊了嗎?李秘書長說,差不多了吧。張兆林問,差不多?到底差好多?李秘書長略加遲疑,說,隻差財政局的了。陸專員說,柳韻同誌,等等她吧。李秘書長點點頭,眼睛不望張兆林,隻同別的同誌打招呼去。張兆林不做聲,大口地吸煙,一張臉沒在了濃濃的煙霧裏。

六點過五分了,柳韻還沒有到。張兆林把頭掉向陸專員,說,我們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後趕來。女同誌真叫婆婆媽媽。陸專員一邊起身一邊還問了句,不等了?張兆林說聲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

上了車,就六點過七分了。張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維周想想,是否還忘了什麼東西沒有。孟維周作思索狀,說沒有了吧。他知道張書記是要捱到六點過八分。李秘書長望著車外,他希望柳韻同誌趕上。

六點過八分一到,張兆林說,走吧。於是十幾台小車依次開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暢通無阻。下午五時半就趕到省城了。地區駐省城辦事處已做好了一切接待準備。辦事處袁主任請各位領導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維周將張書記的行李放置妥當,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見辦事處袁主任來了。張書記此時正在衛生間,孟維周就問袁主任有事嗎?袁主任附在孟維周耳邊,輕聲道,財政局柳局長出事了。

啊!孟維周大吃一驚。

這時,張書記出來了。小袁坐吧。

袁主任唉了幾聲,卻不坐下。等張書記坐到沙發上以後,袁主任低沉著嗓子,說,張書記,報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麼事,說吧,張兆林不太在意的樣子。

柳局長路上出事了。

什麼?什麼事什麼事?張書記仰起頭,眼睛睜得老大。

翻車了。袁主任說。

啊?人沒事嗎?人沒事嗎?張書記猛地站了起來。

我是中午接到的電話。都不幸那個了,還有預算科長和司機,三個人都那個了,唉!

張書記不停地搖頭,在房內來回走動。

這時陸專員和李秘書長來了,站在一邊不動。看樣子袁主任早已告訴他們了。

誰也不講話,都看著張書記在不安地走動。

過了一會兒,陸專員說,你看你看,誰想到有這事。

張書記在沙發上坐下來。手指指另一張沙發,示意陸專員也坐下。張書記沉痛地說道,我有責任啊!

李秘書長說,哪裏哪裏。要怪我們辦公室時間要求講得不嚴。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辦事處本來準備了幾瓶好酒,給各位領導洗塵。張兆林揮揮手,酒就撤下了。

吃過晚飯,陸專員、李秘書長、辦事處袁主任到張書記房間坐了一會兒。孟維周不知該進該退。張兆林說,小孟隨便坐嘛。孟維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開始議論這件事。柳韻這樣有能力的年輕女幹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歲吧。張兆林說,今年十月份滿三十七。過了一會兒,張兆林又補了一句,碰巧她好幾次生日都是同我們在外麵出差過的,印象較深。大家說著,張兆林交待袁主任,你再掛個電話回去,了解一下詳情,等會兒告訴我。並請轉告各位家屬,我同陸專員後天回來,再去慰問他們。

聊了一會兒,陸專員說,你早點兒休息吧。大家就告辭了。

袁主任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順利。弄了一個多小時,才搞清情況。出事地點是地委出來後七十公裏處,原因是車速太快,在拐彎處掉進山崖下麵。因出事時間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點多才被人發現。發現時人都涼了。

袁主任猶豫一陣,還是敲了張兆林的門。

張兆林還沒有睡,一臉戚容。整個房子煙霧鐐繞。他靜靜地聽完袁主任的彙報,隻輕輕說了句好吧,好吧,揮了揮手。袁主任退了出來。

馬傑睡在床上,想著柳韻翻車的事,說,她那個司機平時很穩重的。孟維周說,今天可能是追我們吧,誰知道?馬傑說,***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聽說物資公司唐總懂這個,今後出門,都請他算算。孟維周說,你真會開玩笑,張書記會信這一套?孟維周對馬傑總留有一手。下基層出差,晚上他同張書記一道打撲克,喝消夜酒,馬傑至今不知道,總以為他們晚上辦什麼大事。孟維周認為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處多。別人對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則是理應保密的,像剛才說的,讓人知道張書記信迷信怎麼行?馬傑自覺講得不得體,立即點頭說,那也是,那也是。當領導的信科學。

盂維周本來不太相信這種把戲的,可今天的事說起來也有點神。柳局長若是也趕在六時過八分出發興許不會有事?也難怪張書記有些相信。美國和俄羅斯的科學都比我們發達,可他們的總統都相信占星術,專門雇請大師卜問國家大事。這怎麼說?未知世界遠遠大於已知世界,不要懷疑自己不懂的東西。

第二天吃了早飯,大家都集中到辦事處會議室,恭候有關部門領導的到來。彙報會時間定在上午九時開始。請柬早發出去了,昨天辦事處又分別打電話請了一次。整個彙報活動的大體安排是,先開個全麵彙報會,再由各部門分頭對口活動,張兆林同陸專員再走訪幾位省裏領導。現在不幸出了柳韻的事,陸專員找張書記研究了,總體安排原則上不變,隻把走訪省裏領導的時間壓縮一下,爭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萬一搞不完,下次再來。明天一早,張書記同陸專員往回趕,李秘書長留下來負責。

大家正在會議室喝著茶,辦事處接到省信訪局電話,地區有幾家困難企業的工人代表到省裏集體上訪來了,說他們半年沒有領工資了,生活無著落。一共三十多個,怎麼也勸不走,影響很不好。信訪局的同誌說,我們已給你們地委辦打了電話,現在問題是人不肯散,請辦事處派人去協助做一下工作。

袁主任把這個情況一彙報,張書記和陸專員都很惱火。陸專員嚷道,這些人,我們來賣香油,他們來潑大糞!

張書記看看表,都八點二十多了。發火沒有用,得馬上處理。不然省裏有關部門的同誌來了,大家臉上不好過的。張書記說,時間不等人了,我先講個意見,大家看怎麼樣,總的原則是兩個“一定”,工人群眾的生活困難一定要千方百計解決,煽動工人鬧事的個別人一定要嚴厲追究。銀行同誌在這裏,馬上掛電話回去交待家裏,先貸款發放職工基本生活費,花錢買穩定。李秘書長同經委、辦事處的同誌馬上去把人勸回。要買好火車票,送他們上車才算數。

大家同意這個意見。

安排停當,時間也差不多了。李秘書長等火速出去了,省裏部門的同誌陸續到來。

彙報會的氣氛很好。省裏同誌為地區這幾年的發展感到滿意,一致表示將一如既往地予以支持。

中午設便宴招待。張兆林同陸專員舉著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維周緊隨其後打招呼。但張兆林隻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裏同誌笑著有意見了,說你張書記的酒量誰不知道?今天怎麼這個表現?陸專員忙解釋說,張書記這幾天狀況欠佳,饒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幹。就這麼一桌一桌解釋著,基本可以過關。可工商銀行的胡行長記得當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過,就由孟維周代喝了。

宴畢,欣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後,李秘書長幾位才趕回來,個個精疲力竭的樣子。李秘書長說,人總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難做了。

張兆林說,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飯,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陸專員出去活動,你就不去了,掛個電話回去,把我們上午研究的意見同在家的幾位領導銜接一下,要馬上落實。

第二天一早,張書記同陸專員匆匆踏上歸程。

張書記是個講感情的人,對柳韻一定心懷負疚或者有更複雜的心情吧。孟維周在柳韻的追悼會上隱隱感覺到些什麼。那天是陸專員致的悼詞,張書記隻作了不到三分鍾的簡短發言。短短幾句話,不尚浮華,字字真切,表現出一位領導同誌痛失英才的難過,感人至深。像這樣的追悼會,盂維周跟隨張書記參加過多次,張書記一般隻保持一種禮節性的肅穆,不會大悲過慟。這也不是什麼冷漠或虛偽,人之常情了。如今再說為誰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為力量,完全是客套話了。可這一次不同,孟維周分明看出了張書記內心的悲痛。張書記此後一段時間都不太暢快,孟維周卻是勸慰不得的,隻作視而不見。

張兆林問孟維周,劉禹錫有首詩,說什麼什麼桃千樹,盡是什麼劉郎栽,讀過沒有?孟維周早已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便說沒有讀過。原來孟維周聽說,陶老書記對前段縣處級領導班子調整有些看法。幾位對安排不滿意的原縣委書記和部門領導牢騷滿腹,有的跑到陶老那裏訴苦。如南縣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黨校任校長,氣得罵娘。***張兆林太會玩人了。剛上去時,到處安撫人心,讓大家都覺得張書記待自己不錯,把自己當作他的心腹。事實上到底誰是心腹?隻有他姓張的心中有數。好了,現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來陶書記培養的全部靠邊站。陶老不準他們亂說。這些人一亂說,難免讓人誤會是陶凡在操縱。中國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鬆下野後,從卡特一直批評到裏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礙哪位在位總統的威信,也不妨礙他自己死後享受國葬。中國國情不同哪!但這些同誌若硬是要嚷幾句,他也隻是安慰他們一下,不作什麼評價。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幾個人在場,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幹部調整問題。陶凡搖搖手,說,不要議論這事,不要議論這事。接著隨便念出了兩句詩,說是劉禹錫的。在座的聽不明白,卻感覺到可能同人事問題有關。不知誰給傳了出來,但傳得不全。孟維周聽到後,對那詩有點印象,但也記不清了。回去一翻書,方知原文是“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說的是劉禹錫被貶官十年後,應召回到朝廷,見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貴。有感到此,作詩譏諷。孟維周明白了這個曲直,當然說沒有讀過這詩,省得惹麻煩。有些事是要裝聾作啞的。張書記問過孟維周後,便作平淡的樣子,其實仍疑雲不散。孟維周忽發一念:幹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說那兩句詩我雖沒讀過,但從字麵上看,用現在的話講,應該指事業後繼有人,欣欣向榮。細細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聰明。

孟維周終於發現張書記其實並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那大刀闊斧、敢作敢為的領導氣質越來越明顯。大部分場合,孟維周都同張書記在一起,他沒有再見到張書記對前次幹部調整發表過一次意見。沉默可以戰勝雄辯。這好像是一位哲人說的?那些對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韜光養晦,伺機再起。像林業局的陳清鏡,這次也下來了,安排到科協當副主席,卻沒事似的。有的英雄氣短,怒發衝冠。農業局的朱來琪也下來了,到地區農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樣,到處發怒氣。沒有誰想到位置變動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濟,或者自己問題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寵,被劃人誰誰一線的。孟維周很想知道張書記對這些人的真實態度。但他看不出。

孟維周最近提了個正科。參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了,這在地委機關還沒有先例。這個孟維周爬得快呀!一個“爬”字,很不好聽,可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官有多大,別人在背後總是這麼議論你的,你有意見也沒有用。說來也怪,誰也沒見哪位官員爬著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樣子。但人們都講他們在爬。想想也真是那麼回事。孟維周本人沒有聽見誰講他爬得快。恭維他的,一般都說,進步真快呀!“進步”用在這個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別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為別的許多意思,比如政治覺悟、工作水平、知識修養等等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為有含糊的一麵,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謙虛一下,說哪裏哪裏。別人若是直露露地說,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說哪裏哪裏了。因為這等於說還嫌提拔慢了。這就不對了。對組織的培養,人民的重托,隻有感激的道理,怎麼能有看法?不過一般很少有人那麼直來直去地說你提得快,這麼說,雙方都尷尬。

孟維周也真的有春風得意的感覺。縣市和部門的領導原來都叫孟維周小孟,慢慢地有人覺得叫小孟不太合適了,開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的。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誌表情十分燦爛。孟維周每天都要為這種熱情感動好多次,有時分明感覺到心髒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一陣。但他學會了不流露這種感動。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現。但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絕對不同。那是古人們超然物外的滯灑,早過時了。現代社會了,晉身官場,於喜於悲,需要一種不為所動的老成。這是一種沉穩,一種剛毅。如果要說這是冷漠無情或者麻木不仁,那完全是貶低的說法。這不奇怪,人們看問題總是各有各的角度的。這也是辯證法!孟維周有次與同學聚會,有的說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說他冷淡些了。孟維周隻是笑笑,說老樣子老樣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現得老成持重,越是為內心下意識的感動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實則不成熟啊!這是否也是一種外強中於!

孟維周有意無意間研究了張兆林的晉升軌跡,看上去是那麼容易,三蹦兩跳就到了地委書記的位置。這讓他更加充滿革命信心。孟維周看報紙,最留意本省各地市及全國各省市領導的情況,所以官場上走馬換將來龍去脈他了如指掌。張兆林同其他領導有時閑扯,喜歡議論某人到某省當書記,某人到某省當省長。如果場合隨便,孟維周也插幾句話,將那些外省領導的出身及經曆講得一清二楚。張兆林就說,啊,啊,是的。其實他並不清楚這些。張兆林有幾次表揚孟維周政治覺悟高,政治敏感性強,是不是就指這事?後來,孟維周連外國總統的情況也感興趣了。外國領導人訪華時,報紙上總要登一段來訪者簡曆。孟維周特別喜歡研究這玩意兒,比如這位總統畢業於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屬於什麼黨派,有什麼特點和愛好,什麼政治主張,主要對手是誰,從事過哪些職業,當總統之前奮鬥過多少年等等。尤其是每一次晉升同上一次晉升的時間距離他最好琢磨,看別人多少年之間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幾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圖在孟維周的眼裏似乎都是寥寥幾筆,簡單明了。從政是多麼容易而又愜意的一件事!

那天,盂維周在馬傑麵前作的有關“精神”的演講不能自圓其說,也讓孟維周感覺出一種危機。這是他目前覺悟到的唯一的前進障礙。現代政治演說才能太重要了。當領導的誰一張口不可以講個一二三?古人說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這種看法早不合時宜了。做領導隻要會講,不一定要會做。太重視做了,往往事必躬親,陷入事務圈子。這幾年層層領導不都呼籲要超脫,要跳出事務圈子嗎?君子不事俗務。領導同誌不能在瑣事上太過用腦,而應用寶貴的智慧去想大事謀難事。一旦謀出個什麼宏偉藍圖之類的東西,就號召群眾來實施。這可不是隻講空話不辦實事的意思。領導的職責是什麼?除了用幹部,就是出主意。你的主意要讓群眾理解,就得長於演說。列寧教導我們說,理論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列寧不就是一位傑出的演講家嗎?全世界無產者通過他的演講知道了一種偉大的理論。我們就是用這種理論來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場革命中,我們失去的僅僅是脖子上的鎖鏈,而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現在有人說,西方政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演講政治。政客們從競選議員到競選總統,所有的高官厚祿都是伊裏哇啦喊出來的。選民們明明不信他們那一套,但還是看誰講得動聽,就投誰的票。那些國家文化發達,人都聰明,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就這麼沒有覺悟?原來有人說,那些國家的人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就隻有相信謊言。人就是賤,總要信點什麼心裏才熨帖。

我們要號召群眾啊,就得學會演說。孟維周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口頭表達能力。準確地說,是恢複這種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機會講話,於是盡量堅持每天睡覺前搞一段無聲演講。虛擬自己是什麼什麼職務的官員,在做報告,在接受電視采訪,在找幹部談話,在批評下級。他很容易進入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滿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鑽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演啞劇。這事不能讓馬傑察覺。對著鏡子,連自己的儀態都可以檢視,訓練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覺不錯,認為完全可以這麼練就出色的演說才能。記不準是戴高樂還是邱吉爾,原來是個結巴,便專門麵對大海強化訓練演講,結果成了優秀的演講家。自己的基礎好多了,還怕不成功?難道隻有我孟維周這樣嗎?別的領導譬如張兆林,他們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裏做著種種素質準備?想必不會太例外吧。誰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從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維周隨張兆林坐在疾馳的轎車裏,街道兩旁的行人飛快晃過,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這片模糊來。不知古人把幾間喚作紅塵是哪來的靈感?坐在飛奔的轎車裏看芸芸眾生,隻見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說是紅塵萬丈。這種聯想極容易培養人的偉大感。心想張書記和馬傑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孟維周很有些得意,也覺得有些滑稽。說不定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就這麼悄悄地在成長啊!據說希特勒在發動戰爭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訓練戰爭機器,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有人覺得希特勒的鍕隊是一夜之間強大起來的。哎呀呀,怎麼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維周感到臉熱,似乎自己也有一點背地裏磨刀霍霍的陰險味了。反過來一想,自己並非沒有什麼值得指責的。隻是思維出岔,同希特勒作了不恰當的類比。自己的一切抱負都是胸懷天下的,何錯之有?當然也不能講出來。拿破侖說不想當將鍕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隻適應於外國鍕隊。求功名覓封侯是中國封建時代人們的政治抱負。如今的革命幹部,大公無私,套用前人話講,隻能講精忠報國,不能講封妻蔭子。理想必須有,但理想一定要遠大,譬如共產主義什麼的,不能太具體,說要當個什麼官。理想太具體了,人家輕則說你覺悟不高,重則說你野心勃勃。好在沒有誰能洞穿你的靈魂。可現在練這功那功的人很多,據說有的功修煉到爐火純青,便天目洞開,看誰誰都一絲不掛,你腦子裏麵想什麼他一清二楚。但願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開了天目,靈魂無所遮攔,世界不就亂套了。

最近機關裏又流傳了一句新的順口溜:講真話領導不高興,講假話群眾不高興,講痞話大家都高興。這話不說完全正確,也是相對真理。且不論真話假話如何,機關裏的病話的確空前地多起來了。辦公室精神會餐,最受歡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話讓張兆林很不高興。要不是注重涵養,他簡直會發作。那句話是:冷水洗鳥,越洗越小。張兆林的不快,是因為有人將這話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說他這個位置上的人一個不如一個。張兆林當然是最差的一個了。孟維周在一個偶然場合聽到了這句話,覺得太那個了,心想張書記若是聽了,不知有何反應?後來他又感覺出,張書記可能聽到這話了。隻是當領導的修養好,沒有明顯流露。孟維周猜想,張書記的消息一定來自告密。也有這等蠢人,為這種事告密,有什麼好處?弄不好自己也要賠進去。有個故事,不知是曆史還是寓言了,說一位國王,給報告好消息者以獎賞,給報壞消息者以懲罰。這事若是曆史,曆史永遠是現實;若是寓言,寓言永遠是真理。誰將那種惡毒的病話傳給張書記,肯定不討好的。孟維周記得上小學時,學校發現了一句反動標語。弄得全校上下緊張兮兮的,像馬上要發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師在講台上講起這件事時,最大限度地運用意會的表達方式,怎麼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動話。類似的忌諱,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張書記在好幾次會議上號召各級領導幹部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眾看什麼?就看你的政績!

這是否可以看作是對個別低毀者的回擊呢?也未可知。

地委的實幹形象明顯地樹立起來了。按照張書記的思路,這個封閉落後的山區要發展,必須在深化改革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擴大開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擴大開放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必須下更大的決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這樣,地委經過認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為目標的開放工程,簡稱“兩走工程”。前段,有人議論張兆林隻知撿陶凡的衣缽,搞他的庭院經濟,沒有任何新點子。領導就是要出點子呀。如今張兆林“兩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讚同。陸專員說,張書記這個思路很好,符合我區實際。在非正式場合,陸專員還調侃道,張書記很有思想,不愧為我們地委的張克思。張兆林卻很認真地表示,這是全區幹部群眾實踐的總結,是地委一班人集體智慧的結晶。這個工作思路得到省裏領導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編順口溜的人靈感來得特別快。“兩走工程”一邊在大肆宣傳貫徹,一邊就有人講怪話了。說什麼:兩走不兩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領導往上走。這回張兆林真的發火了。在地委擴大會議上,張書記顯出少有的激憤。這像不像話?啊?!有的人隻知道瞎議論,瞎指責,工作不幹,怪話連篇。要對全體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提出一條紀律,那些蠱惑人心的順口溜,不準信,不準傳,更不準編!要讓一切渙散鬥誌的言論沒有市場兜售!對亂七八糟的順口溜,有些同誌存在錯誤的認識,認為這是群眾意見的反映。不是那麼回事,這是個別別有用心的人編的。用民謠兒歌之類的東西來搞亂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國諸雄就經常采用這個計謀。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不允許這麼胡來!有的順口溜可能還是個別幹部編的。讓一般群眾來編,編得了這麼好嗎?所以要特別指出,一旦發現黨政機關工作人員編這種順口溜的,要嚴肅處理!

於是,根據張書記的意見,地直機關組織了一次嚴肅認真的思想作風整頓。各縣市積極響應,也搞了一次。省委組織部覺得這個做法很好。改革開放,不能忽視幹部作風建設啊!於是,派人下來搞了次專題調查,寫出一篇很漂亮的經驗材料,分別登在省報和省委內部刊物上。當然,省委組織部的同誌不知道有什麼“工作往下走,領導往上走”之類的順口溜。他們的經驗一宣傳,各地市也深感幹部作風很有必要整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機關也不能太被動,也很認真地搞了一次。這樣,張兆林倡議的幹部作風整頓,成為全省學習的榜樣。

張書記的肚子明顯地腆了起來。孟維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張書記一道遊泳時發現的。不久前,張書記到外麵轉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幾個項目,拜訪了幾位老同誌,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嶼海濱浴場,盂維周第一次發現張書記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立即聯想到涵養、度量、宰相肚裏能撐船之類的話。張書記也的確是宰相肚裏能撐船。現在幹部的思想越來越複雜,背地裏議論領導已司空見慣,對他張兆林也很有微詞。但盂維周注意到,一切難聽的話,在張兆林那裏,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從不耿耿於懷。在北京向老同誌彙報工作時,張書記沒有流露半句怨言,讓老同誌很放心。有位老同誌高度讚揚道,小張呀,家鄉有你這樣的好同誌當書記,是群眾的福氣!全區幹部群眾能夠這樣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家鄉大有希望。孟維周當時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想笑,但還是拚命地止住了。本來險些兒要脫穎而出的爆發性的笑聲,化作一種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蕩漾在臉頰上。倒不是想笑張書記的彙報不實事實是什麼的,這一點他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會成千古恨。他是想起了一個很不雅的玩話。有回聽某公扯談,說什麼男女做愛時才真的是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孟維周還是個童男子,沒有體驗,但他猜想應該是那麼回事吧。

張書記的確不在乎人們說三道四,他隻一股勁兒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得有聲勢,有影響,以提高本地的知名度。有人看問題就是偏激,說人家張書記堂而皇之是要提高本地知名度,實則是自己出風頭,撈資本,撈政績,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最近,地區又辦成了一件大事,即將開通程控電話。這是地區“兩走工程”的關鍵性項目之一。實現“兩走”,通訊太重要了。原計劃用這個項目向“五一”勞動節獻禮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為向“七一”黨的生日獻禮。可又未能完工,隻得改向“十一”國慶獻禮。張書記給地區郵電局向局長打過一次很嚴肅的電話,說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問題,你自己上電視台向全區人民交待。郵電局雖是條條管的,但對地委還是很尊重的。向局長說用自己的黨票和職務保證,一定在“十一”上午八時準時開通程控電話。現在是九月中旬,看進度是沒有問題了。張書記開始考慮,怎樣把開通程控電話這事搞得有聲勢一點。這是全區人民熱切關注的大事呀!地區郵電局準備熱熱鬧鬧地搞一次剪彩慶典。張書記不同意。現在什麼都搞剪彩,群眾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郵電局再研究一個慶典方案。不等郵電局的方案出來,張書記自己有一個點子。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時撥通第一個電話,代表全區人民向省委劉書記報喜,感謝省委、省政府的支持。由電視台將打電話的實況轉播給全區千家萬戶,以振奮人心。張書記叫來陸專員和李秘書長談這個想法。陸專員說,這個點子好,又別致,又簡單,又有意義。李秘書長也說,這樣好,這樣好。孟維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說張書記的策劃很有新意?到底還是忍住了。不能講策劃。策劃這個詞以往常常與陰謀連在一起,在官場至今還覺得這是個貶義詞。要講隻能講謀劃。籌劃之類。而謀劃又有太過心計的意思,還是不妥;看來隻有講籌劃,似乎籌字有極盡辛勞的含義。詞典上當然不是這麼解釋的,詞典上是死的語言,生活的語言才是活的,而官場上的語言又最精妙。所以還是講籌劃吧。可還來不及講,張書記向李秘書長做指示了。省裏領導很忙,李秘書長辛苦一下,上省裏跑一趟,向省委辦公廳彙個報,征得劉書記同意。

三天之後,李秘書長從省城回長,向張書記彙報。省裏領導的確很忙,聯係起來還真困難,但事情總算落實得差不多了。

原來,李秘書長先向省委穀秘書長彙報了地委的想法。穀秘書長對這種不搞排場,簡樸辦事的作風給予了高度讚揚,說一定向劉書記轉達你們地委的想法。李秘書長在地區駐省辦事處住了一晚,第二天,打電話同穀秘書長聯係了一下。穀秘書長答複說,劉書記原則同意。具體安排,請你們同劉書記的秘書伍秘書銜接。伍秘書也很忙,劉書記有多難找,伍秘書就有多難找。當天晚上十二點了,才掛通了伍秘書的電話。伍秘書畢竟是書記身邊的人,很熱情,說已上床睡了,還是爬起來接了電話。伍秘書說,穀秘書長同我講了這事。你們張書記準備在電話裏講什麼話?李秘書長說就是報喜,代表全區人民報喜,感謝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伍秘書說,這樣吧,電話裏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點五十在辦公室等你,你將你們張書記要講的話寫上給我。八點我要跟劉書記出去。之後,李秘書長連夜撥通了張書記的電話。張書記沉吟一會兒,一句一頓地說了幾句。李秘書長在這邊飛快地記了下來。放下電話,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對自己的字不滿意,可又是深夜,外麵打字店都關門了。便對辦事處袁主任說,小袁,你的字怎麼樣?袁主任謙虛道,不行不行。李秘書長卻把筆和紙推到了他的麵前。袁主任就認真地抄了起來。李秘書長看到小袁的字還可以。可袁主任剛寫了半行,李秘書長說等會兒,等會兒。李秘書長剛才猛然意識到,這稿子雖隻有百把個字,總也得有個題目才是,不然,一個光頭文章,怎麼送上去?但這樣的文章,李秘書長還是平生頭一次碰上,不知怎麼處理。既不能標個某某同誌在某處的講話,又不能標個關於什麼的報告,怎麼都不倫不類。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李秘書長踱著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陣。才想到了一個不算太如意的標題:十月一日張兆林同誌給省委劉書記的電話。忙完之後,已是淩晨兩點多。

次日一早,李秘書長同袁主任一道準時將稿子送給伍秘書。伍秘書熱情地握著李秘書長的手,說,好吧,等定下來再通知你們。坐下喝杯茶嗎?李秘書長告辭,說,不了,你忙。我們辦事處小袁隨時找你聯係行嗎?伍秘書說,行!行!

張書記聽完李秘書長的彙報,表示滿意,並指示李秘書長交待小袁隨時同家裏聯係,李秘書長說,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裏聯係得基本妥當了,郵電局向局長跑來彙報,說剪彩活動隻怕還是要搞,他們省局要來領導。這就讓張書記為難了。省郵電局不好得罪的,地區的通信建設要仰仗他們支持。但如果同意搞剪彩,對省裏又不好交待。省委穀秘書長對他們不搞剪彩是給予了讚賞的,而且又向省委劉書記作了彙報。張書記反複考慮了一會兒,表了個態:原則同意搞剪彩活動。氣氛要熱烈,場麵要簡樸;不在排場,重在慶祝。私下卻有一計,吩咐電視台,慶典活動的各項內容都要錄像,但電視上隻報道向省委報喜的內容,其他場麵的錄像隻作資料保存。因為,其他場麵都有省郵電局領導在場,如果不錄像,人家說不定會有看法的。而報道與否,則是新聞由頭問題,記者有權選擇報道的角度,可以看作同地委意圖無關。隻要新聞報道上注意了,省委那頭也好說了。不得已而為之,隻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號了,省委那邊還沒有最後的消息。辦事處袁主任一天一個電話回來。他打聽到,劉書記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計劃二十九號回省裏,航班是上午十點四十到達。因天氣原因,改坐火車了,正點的話是三十號上午十一時到站。袁主任說,打了電話後,馬上趕到省委辦公廳去等伍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