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你已經返歸本真了,你已經回到自己原先的那個樣子了,可是我們還是人哪!麵對死者,孟子反和子琴張不是表現出悲哀,而是羨慕。你看你多好,你已經死了,可是我們還要做人,我們多慘。而子貢聽了以後就不理解,走到他們的跟前跟他們講,我冒昧地向二位請教請教,你們對著死人的屍體唱歌,這不合乎禮儀吧?孟子反和子琴張兩個人也不看子貢,他們互相看了一看,笑了笑,很不屑一顧地說,這種人哪裏懂得什麼“禮”啊!他哪裏知道“禮”的真實含意啊!子貢麼在這個地方顯然是受到了奚落,心情也不好,回來以後,就把他所見到的情況告訴孔子。孔子告訴子貢說,你碰到的這兩個人,可不是一般人,他們的思想和我們不一樣,他們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肒潰癰。
他們把人的生命看作是人身上長出的多餘的瘤子一樣,而把死亡看成是瘤子終於潰爛了,終於可以治好了。像這樣的人,他們怎麼會在乎生死的不同呢?他們麵對死亡表現出羨慕,那太正常了。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孔子曰:“……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肒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莊子·大宗師》)
在《大宗師》裏麵,莊子還講了一個很類似的故事。他說有一個叫子祀的人,和子輿、子犁、子來在一起交談,他們希望能找到朋友。那麼什麼樣的人才能跟他們做朋友呢?如果誰能夠把無當做頭,把生當做脊柱,把死當做尾巴,我們就可以和他交朋友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生是無和尾中間的脊椎,就是生死存亡渾為一體的意思。這四個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他們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於是這四個人就做了好朋友。
不久子來生病了,在彌留之際,子來的妻子兒女都圍在床前哭泣。子犁跑去探望,看到一家人都圍在這一個快要死的人身邊哭泣。他就很生氣,大生地斥責他們,走開,不要驚擾他由生到死的變化。他現在由生向死轉變,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一個過程。你們在旁邊哭,不是打擾他了嗎?他把家人都趕走了之後,子犁就靠著門跟子來說,偉大的造物主要把你變成什麼呢?他以前把你變成人,現在你就要死了,他想把你變成什麼呢?他要把你變成老鼠的肝髒嗎?要把你變成小蟲子的臂膀嗎?我們看,誰能夠對一個彌留之際的人說這樣的話?這不太不尊重別人了嗎?可是子犁就這樣跟子來說話,而子來在臨死之前,覺得有一個知音在身邊跟他講這樣通達的話,他也很高興,他自己是怎麼說的呢?他說父母對於子女,無論東西南北,隻要吩咐,子女一定會聽從。同樣,大自然對於人而言,就是人的父母。大自然讓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大自然讓我活,我就活了一回,現在大自然讓我靠攏死亡,那我也就一定老老實實地聽從。子來講到這個地方,講了一段特別有詩意的話。
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莊子·大宗師》)
大地你賦予我形體,用生命來讓我勞苦,用衰老來讓我休息,最後你又用死亡,來讓我安息。這就是善待我生的大地,也是善待我死的大地啊。這樣一段話,在莊子的著作裏麵出現了兩次,實際上這是莊子發自內心的對大地的讚歌。他感謝大地之母給我們生命,也感謝大地之母給我們死亡。大地之母給我們生命的時候,使我們生如夏花之絢爛,大地之母給我們死亡的時候,又讓我們死如秋葉之靜美。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莊子·大宗師》)
上麵我們簡單地講述了莊子對待生死的態度。這種態度可以使我們以一種達觀而又優雅的風度死亡。實際上,我們知道一個人在麵對死亡時候的表現,是他人格境界的最後一個證明。莊子描寫老聃的死、子桑戶的死、子來的死,我們看看這些人在麵對死亡的時候,如此從容,這就是一種死亡的姿態。在死亡到來的時候,他們表現出來的這種從容,就是人的尊嚴。
那麼莊子描述了這麼多人的死亡,莊子自己又是如何麵對自己的死亡呢?莊子在自己的死亡到來的時候,他的表現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