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臨時營帳裏都生著火,當中兩個大桶,一桶是雪白的饅頭,一桶是煮好的牛肉,前鋒營士兵一邊烤火,一邊吃著饅頭夾肉,倒是其樂陶陶。我回到賬中,曹聞道已迎了上來,道:“統製,什麼時候出發?”
我道:“等雨停後就得走了。吃飽點吧,明天就不一定還能吃得到飯了。”
曹聞道咬了一口饅頭夾肉,笑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昨天沒死,今天也不一定會死。統製,你也來一個吧,這牛肉滋味當真不錯。”他說著,拿了個饅頭用腰刀剖成兩半,夾了厚厚一塊肉遞給我。我接過來咬了一口,裏麵的牛肉鮮香肥嫩,確實很好吃。我把肉和饅頭咽下去,道:“不錯。”
圍著火爐剛吃了兩口,門口的士兵忽然“嘩”一下,齊齊立起。前鋒營的士兵軍紀之嚴,為全軍之冠,這樣子自是有某個高級將領來了。我連忙把嘴裏那口饅頭咽了下去,站了起來。剛站起,一個士兵急急跑過來,小聲道:“楚將軍,鄧滄瀾將軍來了。”
鄧滄瀾過來了?想必是我們該出發了。雖然已有準備,但我心中也不由得一沉。我站起身,叫道:“全體肅立!”
“啪”的一聲響,賬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賬裏有百來個士兵,但他們聞聲站起,居然整齊劃一,聲音也隻有一聲,原本也都亂七八糟坐著吃東西,眨眼間又已站得整整齊齊。
他們剛站起,鄧滄瀾帶著兩個護兵走了進來。見此情形,他也吃了一驚,行了一禮,道:“列位請坐吧,好好休息,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迎了上去,道:“鄧將軍,現在就要出發麼?”
鄧滄瀾走到我跟前,卻沒說話,忽然一個立正,向我行了個軍禮。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連忙也站直了還了一禮。我們兩人一行禮,曹聞道以降,賬中所有的前鋒營士兵也齊齊一磕皮靴,“啪”地一聲。這一聲又讓鄧滄瀾有些動容,不自覺地又行了一禮。
如果再這樣行下去,隻怕沒完了。我還了一禮,道:“大家坐吧,鄧將軍,不知有何吩咐?”
鄧滄瀾這才坐下來,道:“楚將軍,你先吃吧,我是帶人送魚皮靴來的。”
“魚皮靴?”我不禁有些詫異。這個東西我聞所未聞,現在前鋒營的戰靴都是牛皮靴,十分牢固,根本不必換的。我道:“這個有什麼用?”
“方才我去看過,浮橋已搭到江心,浪有些大,橋麵沾濕後,穿牛皮靴容易打滑。魚皮靴是水軍所用戰靴,穿上後不會打滑,楚將軍身負首攻之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等一下讓軍中換上吧。”
原來水戰還有這許多講究。我點了點頭,道:“多謝鄧將軍了,我可根本沒想過這些。”本來我對鄧滄瀾多少有些不滿,覺得他讓我的前鋒營打頭陣,有讓我們當替死鬼,踩著我們向上爬之意,現在想想,我不免有些小氣了,他是一心一意為求勝,而前鋒營,的確已經成為全軍中最為精銳,攻擊力最強的部隊了,對於鄧滄瀾來說,把精鋼用在刀刃上,是他這個主將之職,縱然覺得對不住我,也隻能這樣。
我點點頭,又道:“鄧將軍,還有一件事。蛇人戰力之強,令人驚歎,我總覺得強攻不是最好的辦法。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鄧滄瀾眼中亮了亮,道:“楚將軍,你覺得如何才算出奇兵?”
我想了想,道:“火攻。”
我隻是順口一說,因為當初看鄧滄瀾發來的戰報,說李堯天水戰倭島援軍,五千對兩萬,以寡擊眾,就是以水上火攻打了倭人一個措手不及,大獲全勝的。我們從水麵攻擊,蛇人多半不會料到我們用火攻之策。隻是這樣的雨雪天氣,我想不出該如何發動火攻。
話一出口,鄧滄瀾麵色一變,猛地站了起來。我隻道自己說錯了惹他著惱,嚇了一跳,也站了起來,道:“鄧將軍,我……”
他打斷了我,低聲道:“是邵將軍跟你說的麼?”說完又皺了皺眉,道:“不對,他也不知道。”
我心裏一動,道:“這是我隨便說說的。難道,真的要用火攻?”
鄧滄瀾麵色一下緩和下來,坐到椅子上,道:“你想的?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消息走漏了。”
我又驚又喜,道:“這種天氣如何發動火攻?”
鄧滄瀾道:“到時你便能知道了。”他拔出小腰刀,伸手在牛肉桶中插了一小塊肉出來送進嘴裏,大口嚼著,一邊道:“楚將軍放心,你不是去與蛇人硬拚。隻是,也不是沒有危險。”
知道了鄧滄瀾並不是讓前鋒營送死,我心境一下好了許多,把方才吃了一半的饅頭夾肉拿起來又咬了一口,笑道:“就算躺在床上也會有危險。若是貪生怕死,我早就不會當兵了。”
鄧滄瀾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道:“楚將軍說得甚是,鄧某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先預祝楚將軍凱旋歸來。”他說著,忽然狡黠地一笑,低聲道:“地軍團之主,非楚將軍擔之不可。眼下無酒,等你回來,我請楚將軍痛飲。”
我心頭一熱。現在地軍團的主將是屠方,但屠方年紀已然老大,肯定不會呆得久了,以後的主將多半會在現在的四部名號將軍中出現。而這四人中,隻有我是文侯的親信,地軍團的主將遲早會是我的吧。我笑道:“好,到時定要痛飲三杯。”
這時從外麵傳來低低的一聲吹角。鄧滄瀾拿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沾著牛肉汁的小腰刀,又把刀插回腰間,站了起來,向我一抱拳,道:“楚將軍,看天氣馬上就要雨止轉雪,諸軍都已來到,我先過去調度,請楚將軍隨時候命。”
進攻就迫在眉睫了。我站起來,行了一禮道:“末將遵命。”
吃得已經很飽了。等鄧滄瀾一走,我走到營帳門口。寒風如刀,夾雜著細細的雨絲,刮到臉上一陣陣的刺痛。鄧滄瀾說過,天黑時雨便會停,現在天已擦黑。雨果然已經很小了,雨絲中夾著一些雪珠。各部軍隊都已經來了,江岸已是黑壓壓一片,偶爾傳來幾聲兵刃的碰撞聲。
“統製,換鞋吧。”
曹聞道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我扭過頭,見他拎著一雙魚皮靴站在我身後,他已經換好了。我接過來,走到賬中坐下,一邊解開皮靴的帶子,一邊道:“曹兄,叫弟兄們都要小心點。”
曹聞道咧了咧嘴,笑道:“統製,你有時真有點婆婆媽媽,都什麼時候了,反正到時拚命向前才有活路,大家都知道。”
拚命向前麼?我換好了魚皮靴。魚皮靴不透水,比牛皮靴要薄一些,穿著有些涼,不過的確不會打滑。我在地上試了試,道:“曹兄,我問你一句話,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這話把他問住了。曹聞道撓撓頭皮,道:“這個麼,我也想不出來。不過,在帝都時我給爹媽留下了一筆錢,我想我這輩子隻要能給他們兩老送終就行了,若是不能,也至少讓他們以後不至於餓肚子。”
我怔住了。曹聞道這樣子,算是誌向麼?可是那些士兵最多的,想必也隻是這樣一個誌向吧。能讓自己所愛的人好好活下去,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絕不是跟那些達官貴人說的那樣,是為了忠君愛國。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們就算死了,活著的人也會好好活下去的。”
是的,活的人會活下去,死了的人會死去,永遠都是這樣。
天全黑下來的時候,雨已經止了,現在是滿天的雪。看雪勢,還會越下越大。
這樣的天氣,的確是奇襲的好時機。蛇人原本就不能視遠,在滿天雪花中更看不清了。而它們一遇冷,戰鬥力更會大減。
接到傳令兵傳來的令牌,我揮了揮手,道:“集合。”
前鋒營,也就是現在的橫野軍,滿員五千,現在分成三部,曹聞道與錢文義各領一千五,我則由廉百策協助,統領兩千,陳忠率領五十人的巨斧隊作為我的親隨武士,跟在我的左右。
在浮橋碼頭,高級將領已齊集在羅蓋下。此番奇襲,畢煒和鄧滄瀾雖然都是主將,一樣要率軍出發,隻有屠方才可以坐鎮後方。我到的時候,幾個人都在,屠方居中,畢煒和鄧滄瀾分列兩側,他們身後則站著邵風觀和折衝將軍齊雅輝、鎮威將軍宗敏、揚威將軍陳澎諸人。我大踏步走到屠方跟前,單腿跪下道:“屠將軍,末將橫野將軍楚休紅在此待命。”
屠方穿著赤紅戰袍,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站起身,從一邊的親兵手裏拿過一個小杯,倒了杯酒,道:“楚將軍,老朽以此杯為將軍壯行,祝你旗開得勝。”
我大聲道:“謝將軍。”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轉身看了一眼在雪中立得筆直的前鋒營五千士卒,高聲道:“弟兄們,大戰已在眼前。這一戰中定會有許多弟兄要丟掉性命,我隻有一句話要說,便是死,也要死得值得。走吧!”
浮橋隻有丈許寬,並排站了四個人便已很擠了。五千人,得站一千兩百多排,加上間隙,這支隊伍總要長達二裏許。當初想著以浮橋進攻時,我一直都沒想到有那麼長。想想一旦發起攻擊,這樣子四人一組衝上去,隻怕有一大半會死在城頭。
我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冷。雖然鄧滄瀾說隻要能攻到城下,他已備好水雲梯,前鋒營士兵不會擠作一堆,可是我還是不知水雲梯到底是什麼。到了這時候,也隻能跟曹聞道說的一樣,拚命向前才有活路。
浮橋已經搭了快有三分之二多,最前端離東平城還有一裏多。雪中望去,東平城隻剩一條影影綽綽的影子,蛇人定想不到我們已經到了它們眼皮底下了。由於浮橋總長達到五裏,那些竹子、木板之類全用船運已不現實,浮橋上又不能走太多人,因此最後一段將由橫野軍自己搭建。每個人都抱了一捆竹子和木板,向前小跑著,浮橋被踩得“吱吱”作響,幾乎已與水麵平齊。這樣的承重力,隻怕承不住神龍炮的分量,我看著不禁有些失望。如果能把神龍炮拉到東平城的北門下,連發數炮,那城門定能轟破,再攻就要容易多了。也許,文侯命李堯天督造如此龐大的戰船,就是為了裝神龍炮吧?不過現在鄧滄瀾水軍中的大號戰船上也可以裝神龍炮。天氣這般冷,恐怕已能連發三炮之上。有神龍炮助陣,我們一定更有把握。
人流穿梭不息,五千士兵每人都帶了一部分竹子木板,先到盡頭的把東西放下,由那裏等候著的水軍團搭建浮橋,剩下的人就開始傳遞,最後的錢文義一部則負責運送。大約過了二個時辰,浮橋已延伸到距東平城隻剩二十餘丈的地方了。二十丈,平地上這段距離一蹴而就,在江麵上卻顯得仍然很是遙遠。我是在隊伍的中間,這地方離東平城還有百餘丈。我招呼了一下陳忠,讓他歇一歇,準備發動攻擊。
浮橋太窄,因此調度就顯得尤為重要。曹聞道是第一波攻勢,我負責第二波,錢文義是第三波。我把調度之權下給廉百策,他雖不像吳萬齡那樣專精調度,卻也井井有條。
正看著,陳忠在我身邊喃喃道:“楚將軍,馬上就要攻城了啊。”
我笑了笑,輕聲道:“陳忠,你怎麼樣?”
陳忠已將大斧提在手中,也壓低了聲音,道:“楚將軍放心,我的力氣快要滿出來了。”
東平城的北門因為是水門,並不太高,隻有三丈許。三丈的高度,與帝都那二十丈的可怖高度相比,實在已不足掛齒,但仍然是個難以逾越的高度了。
浮橋抵達的地點正對著城門。隻要我們能攻破這道水門,就可以長驅直入。原本北門外有個木頭搭建的碼頭,但現在碼頭已被蛇人拆去。我看著黑暗中的東平城,道:“好像蛇人沒有發現我們。”
一直到現在,城頭仍無異動。雖然已經有五千人越江逼到城下,可是由於橫野軍的軍紀極嚴,一個說話的都沒有,走路的聲音也混在江浪之中,即使是我自己,如果不是腳底傳來的震動,閉上眼都會懷疑隻有我一個人。
這次攻擊根據計劃,由水軍團對城門的西邊二十餘丈處發動佯攻,把蛇人的吸引力吸住後,橫野軍趁機斬關奪城。東平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城牆極為堅固,城門也厚,因此我們必須在半個時辰內打開城門,後續部隊才能長驅直入,否則前軍不能進,後軍卻擁上來,我們就會弄巧成拙,反而大敗一場了。
隻有半個時辰。我默默地看了看天。現在萬事俱備,最後那二十丈會有幾十艘已經裝好木板的小船迅速拚攏,以極快的速度搭建一個臨時碼頭,然後我們就開始攻擊。現在,隻等著水軍團的佯攻開始。
等待的時候,特別心焦,尤其是今天這樣的天氣,黑漆漆一片,雪下得越來越大,站著不動,手腳凍得有些僵硬。橫野軍全軍一動不動,但如果再這樣下去,蛇人的戰鬥力因為天寒減退,隻怕我們減退得更多。正在心急時,突然間,上遊處有一點亮光直升而起,直衝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