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名畫名作2-3
唐書畫潤格
迄今為止,已經出版的美術史著作,都沒有接觸書畫價格問題,我在這裏不得不做一個簡單交代。就社會發展而論,經濟是杠杆,書畫發展的動力是經濟。說白了就是書畫能賣錢,所以才有人弄書畫。封建時代,人們拚命去讀書,是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畫雖然沒有做官那麼大的誘惑力,但價格不菲也具有不小的吸引力。
唐代處在我國封建社會的“黃金時代”,不僅經濟繁榮,文化昌盛,文學藝術也高度發展,尤其是佛教藝術,達到封建時代的最高峰。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唐代商品經濟有較大發展,藝術品價格不菲,促使更多的人從事藝術創作。彼此間的激烈競爭又促進藝術質量的提高。書法是唐代文人參加科舉的必備條件之一,所以有更大的發展。書畫作為商品在社會上流通,南北朝時已較普遍,貨幣作用越來越大,誠如西晉魯褒《錢神論》所雲:“錢無翼而飛,無足而走。錢多者處前,錢少者處後。處前者為君長,處後者為臣仆。”錢可使人“無德而尊,無勢而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怨仇非錢不解,令問非錢不發。”總之,錢能通神,“謂為神物”。
唐代書法價格之高,令人瞠目。如李邕為朋友或寺觀書寫碑頌之類,獲財巨萬。韓愈撰《平淮西碑》,唐憲宗以石本賜韓宏,宏寄絹五百匹。正如劉禹錫《祭韓吏部文》所雲:“三十餘年,聲名塞天。公鼎侯碑,誌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典型的例子如白居易為好朋友元稹寫墓誌銘所得潤筆,其價之高,難以想像。據白居易《修香山寺記》,說他與元稹為生死之交,元稹病危時,“以墓誌文見托。”死後,家人遵囑將輿馬、綾帛及銀鞍、玉帶之物,價當六七十萬,為謝文之贄。白居易念二人一生情分,不肯接受這樣豐厚的謝禮,但元家執意要送,往返再三,訖不得已,白居易隻好收下,既而轉贈香山寺,香山寺住持用這筆錢,將整個香山寺修複一新。書碑價格之高,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皇甫湜為裴度作《福先寺碑》,度贈以車馬繒彩甚厚,湜居然嫌少,大怒曰:“碑三千,字三嫌,何遇我薄邪!”裴度無奈,“笑酬以絹九千匹”了結此事。
繪畫自東漢靈帝光和元年(178)被列入最高學府“鴻都門學”必修課後,畫家和繪畫的地位迅速提高,再經南北朝的發展,特別是帝王畫家和文人畫家出現,繪畫的身價已今非昔比。唐建國後,數次舉行大規模的圖繪功臣的活動和道教佛教繪畫活動,刺激了繪畫飛速發展。自唐始設立畫院,雖不完備,但意義重大,表明宮廷畫家有組織鑒賞收藏書畫形成風氣,皇家刻意搜求書畫,“或有進獻以獲官爵,或有搜訪以獲錫齎。”如開元中有商胡穆聿不僅自己向朝廷獻書畫,還舉報了藏書畫之家,以此直遂集賢。肅宗至德中即公元758年前後,白身受金吾長史,改名詳。潘淑善也因獻書畫拜官。遼東人王昌,括州人葉豐,長安人田穎,洛陽人杜福、劉翌,河內人齊光,則四處為朝廷收購書畫。又朝廷命侍禦史集賢直學士史維則充當搜求書畫的專使,博訪圖書(即書畫),懸以爵賞,所獲不少。皇家之外,私人收藏亦形成風氣,有名的如韓愈、裴度、李德裕等都是收藏大家,“自號圖書漢字府”。出身於三代宰相世家的張彥遠,“自弱年,鳩集遺失,鑒玩裝理,晝夜精勤。每獲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綴,竟日寶玩。”甚至節衣縮食,典當衣物,妻子僮仆竊竊恥笑。任何商品,隻有購銷兩旺才能發展,書畫也不例外。購銷兩旺的前提是社會需求。唐代社會對書畫的需求空前興盛,主要表現在用途廣泛,其中對佛畫的需求更甚。白居易《畫彌勒上升幀讚並序》雲:“設法供,舍淨財。”不惜血本,為自己或親人求神佛保佑。
遠離塵世的佛門,也不能完全擺脫金錢的誘惑。畫佛畫,做功德,照理說不該與金錢有瓜葛,其實不然。唐代佛畫價格之高,也是很驚人的。我們還是先舉白居易為例,《畫西方幀記》說:“白居易當衰暮之年,中風痹之疾,乃舍錢三萬,命工人杜敬按阿彌陀、無量壽二經,畫西方世界一部。高九尺,廣丈有三尺。阿彌陀佛居中央,觀音、大勢至、左右天人瞻仰,眷屬圍繞,樓台伎樂、水府花鳥,七寶嚴飾,五彩彰施,爛爛煌煌,功德成就。”。三萬是什麼概念?按開元年間官俸計算,一品年俸是三十一千(其中月俸八千,食料一千八百,防閣一十五千,雜用一千文);二品二十四千(其中月俸六千,食料一千五百,防閣一十五千,雜用一千文);三品十七千(其中月俸五千,食料一千一百,防閣一十千,雜用九百文)。無論白居易屬於哪一品,為了畫這幅佛畫,他都需要拿出自己的數月的官俸。況且白居易所處的晚唐時期,還拿不到開元時期的官俸。一幅佛畫的價格之高,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正因為繪畫有高利可圖,所以才引來很多文人去做畫家。記入畫史的如閻立德、閻立本、薛稷、張萱、李思訓、李昭道、王維、吳道子、張藻、周昉、韓杍部、孫位等。白居易的宗兄白昊也是著名畫家,《畫雕讚並序》雲:“壽安令白昊,予宗兄也,得丹青之妙,傳寫之要。長慶元年(821)以畫雕貺予,予愛之,因題讚雲。”
我們再從唐代現實生活來看當時的繪畫價格。開成四年(839)八月(陰曆)日本高僧圓仁來唐求法,從揚州繞道山西五台山,後再至長安,在中國滯留九年零十個月。會昌滅法後,幾經周折回到日本。在唐求法期間,他曾請中國畫師為他繪製佛像。他回國後撰寫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其中詳細記載了他與中國畫師商量繪製佛像的價格。我們先將書中的材料引述如下:
開成五年(840)十二月二十日,令永昌坊王惠畫金剛界大曼荼羅四幅(卷三)。
開成六年四月十五日,晚間博士王惠來,畫幀工錢商量定了,五十貫錢作五幅幀。就是說每一幅的工錢是十貫文。按每貫百文計,一幅佛畫的工錢是一千文。
四月三十日黃昏,畫金剛界曼荼羅工錢商量定:除畫絹外,六千文。
五月三日,始畫金剛九會曼荼羅幀五幅,除絹外,六千文是工錢也。平均每幅價錢一千二百文。
為了使讀者具體理解一幅畫的實際價格,我們將其與當時的糧價、官俸、農民賣苦力的報酬做一比較。先看糧價,開成四年三月十九日,圓仁到登州(山東蓬萊),州城外西南置市,粟米一鬥五十文,粳米每鬥九十文。三月二十九日到北海縣(今山東濰縣),縣市米一鬥六十文,小豆一鬥三十文。四月十日到禹城縣(今山東禹城縣),縣市粟米一鬥四十五文,粳米一鬥百文,小豆一鬥十五文,麵七十八文,登州鬧蝗災,糧價暴漲,粟米一鬥八十文,粳米一鬥一百文。按每鬥十五斤計,常年粟米每斤合四文,那麼一幅畫的價錢可以買三百斤粟米,買四百多斤小豆,買二百四十多斤麵。
再與人工費比較。圓仁渡黃河時乘船,每人五文錢。雇一把抓頭驢行二十裏,工錢五十文。唐朝規定的官價則更低,每馱一百斤東西,行一百裏路,工錢一百文,也就是說,一頭驢幫你馱東西,每行一裏的工錢僅一文錢。車載一千斤工錢九百文。河運更便宜,上水十六文,下水六文勞動力之賤,難以言表。與繪畫的收入不可同日而語。
再與官俸比較。畫一幅佛畫的工錢按一千二百文計,相當於八品官的月俸。
如與唐朝國家稅收相比,繪畫價格則更為可觀。大曆四年(769)正月十八日敕有司:定天下百姓及王公以下每年稅錢,分為九等,上上戶四千文,上中戶三千文,中上戶二千五百文,中中戶二千文,中下戶一千五百文,下上戶一千文,下中戶七百文,下下戶五百文。
唐代繪畫高度發展,畫家雲集,大概與畫價不菲有直接關係。僅《曆代名畫記》記載,唐皇族中畫家就有漢王李元昌、韓王李元嘉。作為唐太宗和高宗兩朝重臣的閻立本,雖然警告自己的兒子勿習此技,“然性之所好,終不能舍。”這個中奧秘,恐怕不僅僅是“性之所好”,錢之所引大概也是原因之一。王維自謂:“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餘習,偶被世人知。”為什麼不能舍餘習,甚或到寺廟中去畫壁畫?大概也是錢起作用。吳道子不惜重金收買殺手,刺殺技藝比他還要高明的皇甫軫,既要擔風險,又要留罵名,而他在所不惜,也是錢在鬧騰。已身為宰相的韓滉,不僅利用職權克扣斂財,仍勤奮作畫,是否也是錢在作怪?
書畫潤格與造假之風
中國自宋代開始,商品經濟進一步發展,城市進一步擴大,書畫除因個人請求可得潤格外,還可以在市場公開出售。據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首都汴梁有日夜開放的“鬼市子”,“博易買賣衣物圖畫花環領抹之類。”故當時有專門以賣畫為生的畫工世家。名人字畫價格昂貴,宋張侃《跋李伯時馬》雲:“新定趙養元家天馬圖,族人德元家把月烏圖,龍眠居士墨戲也。予近以萬錢得橫軸,兩家所有盡於此。”花萬錢買兩幅畫,字畫之貴及時人嗜書畫之癖,於此可見一斑。宋太宗時,“立潤筆錢數,降詔刻石舍人院。”這大概是為了規範書畫市場。宋皇家為收羅法書名畫,不惜以贈官為代價,宋陳傑《熊校尉挾名畫來準得官歸》詩雲:
同是飲玻人,
均為騎鶴身。
我無錢使鬼,
君有畫通神。
客夢黃粱熟,
邊愁白發新。
歸帆過鷗社,
為拂釣蓑塵。
又據宋綦崇禮《朝服畫像讚》雲:“紹興壬子(1142),先祖內相年六十,命進士陳敏寫神,毫發無遺,先祖甚喜,以白金二十五兩贈之。”此類事舉不勝舉。甚至有以轉換官職來換取字畫的。
書畫可以換錢,名家書畫可以換更多的錢,甚至可以撈到一官半職。因此,投機者應運而生,有人專門靠造名家假字畫為生。與此相適應,又有人專以揭露騙局為職業,於是便有鑒別書畫真偽的學問出來。當然,鑒定還有考察時代、褒貶作者、評論書畫藝術性高低等責任,但主要是鑒別真偽,查名實是否相符。
書畫造假之風,唐代已興,至宋始盛,米芾既是書畫鑒賞家,又是造假能手。他從人家借古本臨摹,臨竟,並與臨本、真本還其家,令自擇其一,常因主人無法辨別真假,而以假易真,以此手段得古書畫甚多。蘇軾屢有詩譏之,《二王書跋尾》雲:“巧取豪奪古未有,燦然奪真似聖智。”黃庭堅也曾寫詩諷刺他:“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元明以來,造假之風更盛。錢選在世時,他的書畫很值錢,當時就有人造假畫,迫使他不得不變換名號,以對付造假者。在畫上題詞聲明,說今後凡我的畫上未題某字號者,定是他人偽造小心上當。如《白蓮花圖卷》題雲:
“西母瑤池樂未央,
仙人醉醒在容光。
風標自有天然意,
不管濃裝與淡裝。
右題紅白蓮圖,餘愛酒與畫,不過遣一時之興,而假作餘畫者甚多,使人可厭。今改為雪溪翁,凡無此跋者皆假作也。錢舜舉自題於卷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