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琉璃聽得隔壁屋子裏裘叔裘姨均勻的細粗鼾聲,這才輕手躡腳地拉開木門走了出去,輕輕推開籬笆門,月色下也不用提燈籠,往屋左的山澗走去。
夏日的晚上,清風曉露,皓月當空,一路的蟲鳴蛙叫,雨水洗濯後的山間特別清新,又聽得流水潺潺,一石壁已直立在她麵前,一小股瀑布飛流直下,平日裏隻齊腰深的鏡湖暴漲了許多,涼意沁入她的心田,一些飛沫濺到她的鼻尖,她也不去抹,閉上眼享受這份舒適。自從兩年前琉璃隨著父母及奶娘一家人遷到此處,在這裏沐浴,在湖前起舞,在月下吹笛,隨心所欲地嬉戲,是琉璃的天堂。
想起父母,琉璃幾分黯然,爹娘為了她在身體很虛弱的情形下勉力搬遷到這幽靜閉塞的地方,靠著她和娘的針鑿,偶爾賣幾幅爹以前的字畫,裘叔裘姨的耕種瓜田蔬菜,養些雞鴨,雖是粗茶淡飯,一家五口卻總算安定下來,其樂融融,她也用不著天天塗黑自己,承歡在爹娘膝下,父親朗誦詩文,她和娘在一旁聽著,一家人是多麼快樂,隻是好景不長,爹娘的身子日漸衰敗,終於先後撒手人寰。她曾自責是她的容貌害了爹娘,爹娘卻都笑著說她是他們的驕傲,是世上醜惡之人的過錯,他們貪婪,總想通過世間美好的女子來達到齷齪的目的。
琉璃和裘叔裘姨為父母立了墳碑,葬在這山清水秀的湖畔,得閑時來墓前坐坐,把心裏想了幾天的話、裘叔裘姨的交代說給他們聽。
“爹、娘,你們好嗎?幾天不見,琉璃兒好想你們喔。”她輕盈地走到墓前,放下籃子,福了三福,“裘叔說了,銀兩攢得差不多了,”她拿出幹淨的布條擦拭石碑上的水漬,又掃了墓前的土,“等到時候要驚動爹娘,這裏隻剩下衣冠塚,你們和我們一起到塞外去。”她絮絮地說著,撣去石凳子上的汙濁,坐下,抱起琵琶,“琉璃兒前幾日照譜學了《落梅》,本是長笛,女兒把它改了,用琵琶彈奏,您們聽聽,琉璃兒可有了長進?”
一陣悠揚悅耳的琵琶聲在山穀間回蕩,夜鶯隨音宛轉,螢火蟲飛舞。俄而聲音激越飛揚,隱隱有旌旗號角之聲,又如珠落玉盤清脆叮咚,一切萬物生靈都屏息傾聽這天籟之音。
一曲終了,琉璃看著天上閃爍的星子,雙手合十,“爹、娘,琉璃兒彈得好不好呢?其實琉璃兒不想離開家鄉,可是我要聽爹娘的話,我不能再給裘叔裘姨增添麻煩。”
她提了籃子來到湖邊,彎腰掬起一捧水拭臉,水中漣漪過後,清清晰晰倒映出一張傾國傾城的絕世姿容,琉璃用手劃過,水中的臉頓時支離破碎,如果可以選擇,琉璃寧肯不要美麗,隻要平凡就行了,就象小時候那樣。她的容貌給爹娘帶來了多少困擾。
父親本是鍾鼎世家的貴公子,高家,在許國是世代勳戚,專產美女俊男,父親的妹妹已是宮中的寵妃,而才華橫溢相貌俊美的父親是公主宗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父親在一次遊學中邂逅了北地胡族族長的女兒,她的母親,美麗大方活潑爽朗的夷姬,兩人一見鍾情,父親就帶了母親回家,高家人大怒,一個荒蠻小族長的女兒怎配高家的大少奶奶,他們早已替父親規劃了錦繡人生,娶公主,做高官,未來是高家的主事,他們威逼父親貶妻為妾或逐回北地,父親抗爭無果乃與家族決裂,帶著已懷孕的妻子搬到城外居住,跟隨他的隻有父親的奶兄裘氏夫婦,裘姨後來又做了她的奶娘。許國政事敗壞,貪汙腐敗橫行,父親不願合汙,寧受清貧,專心學問,隻是常歎息沒有給家人過好一些的日子,母親雖身體羸弱,卻很溫柔很幸福地笑,裘叔裘姨忠心耿耿,無怨無悔地一直跟著他們,一開始他們很大程度上是靠了裘叔裘姨過活,後來父親的學問名氣大了,常有人來求字畫,父親清高,是不肯隨便給人的,有時逢到知己就分文不受,還是別人悄悄留下,不過日子卻寬裕了許多,再加她和母親的繡工,他們著實過了一段快樂的生活,可是這一切在她十二歲時,平靜被打破了。
說也奇怪,父母都是絕妙容色,琉璃小時卻相貌平平,她九歲時,祖父去世,爹娘帶她回去奔喪,那些堂兄堂姐姑表姊妹們都嘲笑她,罵她野種,是撿來的,一向溫文爾雅的父親勃然大怒,抱起她,和母親向祖父靈位磕頭後,不理那些附庸風雅的高官,揚長出了高府,從此沒再回去,她哭泣,父親疼愛地擦淚,對她說:“我的小琉璃兒,知道爹娘為何給你取名琉璃,因為你是爹娘的明珠,因為你的眼睛燦若星辰,你是上天賜給爹娘和你裘叔裘姨的珍寶啊。”她破涕為笑。
十一歲時,家裏人驚異地發現琉璃膚色漸白皙,體態玲瓏起來,到了來年,竟蛻變成高貴的天鵝一般,出落成了水靈嫋娜的小美人,說是國色天香一點也不為過,家人先是開心後來卻擔憂了,鄰裏街舍都迷惑於琉璃,常有窺探,高家也聞風而動,不得已父親把她塗成黑炭,才使他們掃興而去,爹娘開始不斷搬遷,躲開世人對琉璃的貪婪覷覦,每當有人覺察,一家人就收拾包裹,由於生活不穩定,沒有很好的將息,爹娘的身體日漸衰弱,一直到兩年前來到這裏,山穀間罕有人跡,日子安定了,而爹娘卻是心力交瘁,三月前先後與世長辭,臨終放不下的是她的終身。
父親去後,母親自知時日不多,她告訴琉璃,按她的家鄉風俗把她和父親火化了,骨灰放在一起,這是她和父親的遺願,她和父親一生相親相愛,雖困苦卻很幸福,隻是遺憾未能看見琉璃兒嫁人生子,她握著女兒的手:“你一定要過得快樂,找一個象你爹似的,真正對你好的人,而不是為了你的美貌。”“有機會到塞外找你外公”爹娘曾有一度想回關外,隻是病體難撐才未能成行,他們精神好時,常對女兒說起英雄慷慨的外祖父和豪爽的舅舅們,北地茫茫的草原風光,熱情奔放的胡旋舞,“塞外人淳樸,不會因為你年紀大在背後說三道四,美麗的姑娘會受到尊崇,你的舅舅們會保護你的。”想起疼愛她的兄長們夷姬眼中閃著淚光,女兒已到十八豆蔻,在許國女子十三、四歲就可婚娶,女兒至今未嫁,算是老姑娘了,女兒絕世姿容,女兒的純真善良,他們不放心阿,她和夫婿都深信強悍有力的兄長們足可保護女兒不受傷害。“你象娘當年一樣的美麗,不,你比娘更出色,舅舅們會喜歡你的。”她微笑的摩娑女兒嬌嫩的臉頰,過了幾日,娘在睡夢中安靜地去追隨爹爹了。
葬了父母後,許國戰亂已起,裘氏夫婦謹慎打探,後許國滅亡,高家被遷移至清河,父親這房因多年無音訊也沒人提及,倒是郡府派人征召一些著名學問大家,父親也在名單裏。裘叔怕此地也會不安全,決定待世麵太平後,攢點銀兩和小主人一起出關,完成主母的遺願。
琉璃將身子浸入微涼的湖水中,她有些依戀,不久的將來,她會離開此地到風吹草地牛羊現的關外去,也許不會再踏足家鄉了。雖然離開氣候宜人的故鄉,但關外的生活是自由和散漫的,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和親人生活在一起,裘叔裘姨也不用擔驚受怕了,想到這裏琉璃又有些憧憬,她放鬆身子,拍打著湖水,遊來遊去,讓湖水載著她,她閉上眼享受這安寧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