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家裏總吃不飽飯,他隻能喝些米湯,用省下的錢給孩子們買好吃的。他消瘦了很多。她總說:“你每天都那麼辛苦,不能就吃這樣少。”
他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道:“大人少吃一口不礙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吃不行的。”
他三十六歲時,第二個女兒降臨了。那時日子過得好了些,三女兒長得又白又胖。夏夜,他和他的大兒子一起洗澡,將浴室弄得一片狼藉,兩個人被她罰去拖地。他卻帶兒子溜出去看戲。
“爸,以後等您老了,我也帶您去聽戲。”
“好小子,總算沒白疼你一場。”
那時,他的大手牽著兒子的小手,他聽到兒子這樣說,笑得合不攏嘴。
他四十二歲時,大兒子正值青春叛逆期,整日惹事,鬧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寧。她一邊著兒子一邊哭,他心疼得想要落淚。那年,兒子將同學傷了,進了醫院。他跪在對方家長的麵前,求他們原諒,不要將兒子送去少管所。
他五十九歲時,他最寵愛的孫女出生了,他給她取名為楚楚。他整日將她抱在懷中,愛不釋手,逗她開心,給她唱京戲,舉著她摘桂花。小孫女會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而是外公。她總是笑他:“看你,又不是第一次做外公,怎麼每天看見楚楚就這麼開心?當心別人說你偏心啊,。”
“你不覺得,這孩子長得特別像你嗎?尤其是這雙眼睛,你說,這孩子長大了,會不會和你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別,可別像我,是你說像我就嫁不出去的。”
“呦,還記著呢?我錯了還不行嗎?”
他六十歲的那天晚上,她肚子疼得要命,淩晨兩點,他抱著她一路跑到醫院,
。她躺在他的臂彎裏,一如當年那個雪夜。醫生說,這是更年期的症狀。從那天開始,她變得越來越易怒,因為一點小事便跟他吵。他總是笑嗬嗬的哄著她,逗她開心,從來沒有惱過她,煩過她。
“我告訴你梁華尚!我要跟你離婚!”
他坐在藤椅上摘下老花鏡,點點頭道:“好,離開我之後你看誰受得了你那個脾氣。”
“怎麼沒有!說得跟我離不開你似的!”
“好好好,是我離不開你,行了吧?別生氣了,乖。”
他六十五歲那年,一位知己同他妻子雙雙逝世,他受朋友所托,照顧那人唯一的兒子。當他第一次看見那小子架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小子真像當年的自己,不僅是下手黑,不給自己和對方留後路,尤其是那眉目間不經意的一挑,飛揚著玩世不恭的風情與神采。
他七十二歲那年,她得了阿爾茲海摩綜合症,也就是老年癡呆症。她誰都不認識了,唯獨記得他。她總像個小孩子一樣粘著他,一步都離不開他。她還是像年輕的那會,總因為一點小事和他吵。她總是失禁,他會細心的幫她換上尿布,替她洗幹淨褲子。他從未嫌棄過她,甚至比年輕時更愛她。他會拉著她出去買菜遛彎,去天橋下給她買糖人,帶著她去聽戲。他走到哪,便把她帶到哪。許多人都很羨慕她有這麼好的一個老伴。
他的心髒病一天比一天嚴重,但他從未告訴過自己的兒女和她,他總是這樣佯裝著什麼事都沒有,他就怕別人擔心自己。
年複一年,他可以感到自己的力量被一點點的抽走,他的雙腿越來越沉重,眼睛越來越模糊,他看著鏡中日益衰老的自己才發現,當年那絕代芳華的梁公子已經不複存在了。慢慢地,他開始對一切事情妥協,甚至漠視,對孫男嫡女之間的爭鬥置若罔聞。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同這個世界去理論了。不過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他有個好兒子,叫沈上時,有個乖孫女,叫楚楚。
他臨終前,她已然不認得他了。他抱緊了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如果有下輩子,我還伺候你。”
就是這樣的一介風流公子,被戰爭與生活磨礪成了平凡的人,他不再有珠翠華裳,不再能一擲千金,周圍的鄰居隻曉得他是脾氣好,人好,特別疼媳婦孩子的高中老師,卻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名震華東的梁華尚。
楚楚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是誰把她抱到外公的床上的。她在一片仿佛奔騰馬蹄的夏雨聲中迷迷糊糊的醒了。她坐起身,看向眼前外婆的梳妝台,鏡子裏映出了她頹廢的模樣。
須臾間,她好像出現了幻覺。那破舊的鏡子的邊緣竟然慢慢出現了華麗漂亮的雕刻圖案。鏡中有個人站在眼神呆滯的她的旁邊。
那人手握一把名家山水畫折扇,一襲寶石藍的對襟長衫,手上戴著的玉扳指溫潤剔透。黑色短發,眉目清秀,舉止優雅,輕挑的神情中有如不動泰山般的穩重。
他勾唇一笑,風流倜儻,名傾六輔。
她的耳畔,遙遙飄來戲子婉轉的唱腔聲: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