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中,男主角範柳原在戰爭劫難將臨的預感裏向女主角白流蘇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被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不是不絕望的。
當她喜歡上胡蘭成,於是寫道:我低在塵埃裏,暗自歡喜。有屈就的歡喜和快樂。張愛玲的小說中,女人們可以屈就,可以撒潑,可以幹號,可以逗樂……隻要打定了主意,就會堅毅地生存下去。她們是堅強的,如張愛玲自己,沒有了愛割斷了獨自生活,自甘寂寞。做事果敢利落不留餘地,親情友情說斷就斷,她不是軟弱的因為糾纏毫無必要;她不是無情的,因為深切地珍惜過。愛到極致斷得亦是幹脆,她脆弱但同時自尊,她情感纏綿但是驕傲。她了解人性所以骨子裏悲哀,命運的怪圈就在頭頂旋轉,誰都避免不了,以為萬事俱備了,比如《沉香屑:第二爐香》中的羅傑·安白登,開著汽車,春風得意,“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的感覺”,其實他的周圍危機四伏,充滿不安。新婚妻子愫細把正常的夫妻生活視為禽獸行為,在新婚之夜離家而去,結果鬧得滿城風雨。羅傑很快便感到“一片怔忡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寧靜”,安全感這時候變成了恐怖感,他最後就在這恐怖感中了結了自己的一生。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說:“憐憫是由一個人遭受不應遭受的厄運引起的,恐懼是由這個這樣遭受厄運的人與我們相似引起的……此外還有一種介於這兩種人之間的人,這樣的人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入厄運,不是由於他為非作歹,而是由於他犯了錯誤。”這就是著名的“過失說”,亞裏士多德認為,悲劇主人公不是善良的典範,卻必須是容易犯錯誤的人。他(她)陷入逆境而遭難,不是因為有什麼惡德惡行,“而是由於他犯了錯誤”,而他(她)之所以犯錯誤,不是由於他(她)對自己身外的事物一無所知,便是由於他(她)的欲望。在張愛玲小說中最典型的如《心經》中的許小寒,她那種變態的戀父情結,對母親的嫉妒、排斥,對女孩兒時代的留戀等等。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真愛是違背倫理道德的,但她因為戀著自己的父親而一遍一遍扼殺掉健康的愛情。請聽她對父親的一番發自內心的“表白”:“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你也會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父親最終和一個與許小寒長得十分相像的女學生同居,從而摧毀了小寒“良好”的打算,她哆嗦著感到她自己已經“管不得自己了”。《金鎖記》中人物的情欲更是“燃燒得像著了火”。七巧得以一個小業主女兒的身份做成門第頗高的薑家的二奶奶,隻因為她丈夫是做官人家的女兒都不會要的“骨癆”身子。因此她的正常的情欲難以得到滿足且受到很厲害的壓抑,但壓抑並不能使情欲熄滅,相反,越是壓抑得厲害,越是要通過反常的方式尋求出路。情欲的得不到滿足導致她對金錢的瘋狂追求。起初,她用黃金之夢來抵擋情欲之火,結果當情欲變相地借金錢之欲顯形時,她喪失了人性。張愛玲用情欲和非理性來解釋悲劇在研磨生活辛辣的味道,她沉潛其中。
英國當代著名戲劇理論家阿·尼柯爾說過:“所有偉大的悲劇都是提出問題,而不提供解決問題的辦法。”在她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醜陋,即使裏麵有多少的委屈和不為人知的辛酸,殘忍的是我們隻看到因為人的虛偽貪婪讓這種傷害輪回循環,於是有人無辜,因為罪惡的水就是那麼沒有預兆地潑濺下來。
看得太多的人心會冷,張愛玲會不會覺得生活了無生趣?王安憶在《文學報》上有篇短文說,張愛玲憑著一個天才女性的直覺把人生這個東西看透了,因此而虛無,但她用一些瑣碎化解了這種虛無。用王安憶一句很精彩的原話講,就是“她在虛無的邊緣把自己打撈了上來”。她喜歡電車的聲音,喜歡麵包香,喜歡自己去買菜看人世眾相,生活的細節有淡淡的喜悅在她的心裏洋溢,是輕快的、歡躍的。自甘寂寞的人大多如此,她的眼神細膩。
低垂的眼簾,一個在時間中緩緩到來的悲涼眼神,驚怯的強作鎮靜的手,寡淡的笑容,被窮或孤寂蛀空了的“一襲生命華麗的衣袍”,以及帶有淡淡鴉片氣息的鬢發和旗袍,這是照片傳給人的氣息。何況她隻覺得自己的側麵好看,嗬,後人們為什麼不給她愛美的權利,卻要用她的作品來注釋她的生命,很好笑的穿鑿附會,她成了略帶神秘的女作家,可是人都普通,淨化心靈的方式不同罷了,了解的會意就好。
你覺得美就說出溢美之詞,不要說動機,她沒有普通人都沒有。覺得好,就靜靜地感受,我就隻覺得她好。不好,你就離開。不要和人說她有多好的理由,因為偏離而且底氣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