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的樹,那麼大的樹,竟被人熟視無睹。然而,那些花枝還沒招展,就讓人興奮起來。樹木不是為花生長的這是哲理之一。花隻是樹木在不同季節裏的不同表現。這是哲理之二。
城市是什麼?城市是一個被男人寵愛著的少婦。它的驕橫,它的媚嗲,都是男人千姿百態地想象的後果。鄉村是在生活的酸甜苦辣中從年輕一直泡到年邁的母親。
香樟茂盛的樣子極像穿著孕婦衣裝的女子。紅透的花兒像風中的鬆樹樹冠那樣在窗口動情地搖晃著。那是康乃馨。是所有安心下來居家過日子的女子的最愛。從康乃馨身上感受到無拘無束的神韻,會令人記起原野間那些漫無邊際地盡情開放的爛漫山花。一個人埋在地理中的情感越深,對地理的建築就會越高。時至今日我還在後悔,如果自己再有一次可以用生命來置換的愛情,就應當帶著深愛的女孩到荒郊野外,用一雙曾經熟練地砍倒柴火的手,當麵從荊棘叢中采摘一捧她永遠也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再配以幾枝鬆枝。讓她抱著這樣的花束,我再抱著她。我明白,這樣的念頭隻是追憶似水年華,強調那一年我曾經選擇了三枝玫瑰,本來可以登頂高唱大風飛揚,到頭來隻是快樂地輕輕哼了一支夜曲。
文學史上曾有外省作家一說。這個詞概括了從裏爾以外的小城小鎮來到巴黎的一群法國年輕作家,和從西伯利亞乘坐肮髒的火車來到莫斯科的一群俄羅斯年輕作家。來到城市的最初幾年裏,外省作家的感覺老在我心頭縈繞。很多次外出後踏夜歸來,走在熟識的街道上卻渾然沒有感覺。看不見鬆樹,聽不見鬆濤,街上的植物隻不過是為了觀賞,和一個人的人生幾乎沒有任何聯係。城市的情感,城市的曆史,完全遊離於自己的感官之外。一個人在成年以後才開始麵對城市,無異於在對自己實行地理上的恐怖主義。地理可以超越,情感也可以超越———那是一個人強擰著自己的脖子做成的。經曆城市最初的日子裏,新的地理讓我注定沒有親情,沒有記憶,沒有默契。甚至當我孤獨地走在高樓的縫隙裏,被街頭飄來的一串薩克斯音樂所感動時,都不知道原因。
簡單的道理有時候反而不太讓人明白。我的運氣好,能有機會及時弄清一個真理:人是要回家的。
在理想和夢境的城市裏,人也不得不麵對鄉村小路盡頭的老家。
在家的麵前,地理毫無意義。
二000年五月,有機會去了一趟美國。行程的最後一天,我固執地跑到洛杉磯市外的大海裏遊泳。不少穿著泳褲的男人在臨海的街頭徜徉,任憑招搖過市也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從海裏出來後,我也懶得換泳褲,隨隨便便地往上身套了一件T恤衫。才走幾步路,就有人對著我窺視。經人提醒後,才知道窺視者以為我的T恤衫下麵再沒有別的紡織品。地理上的城市,就像洛杉磯海濱上身著T恤衫就能遮擋下體的泳者,不明不白,反而更能誘發各色的欲望。
在天下所有能對人產生誘惑的物質中,城市是最大的誘餌。
宣布擁有一座城市與一座城市是否肯擁有你絕對是兩回事。
了解這一點,對所有經曆著城市和打算經曆城市的人尤為重要。
日積月累中,關於城市的感覺在我心中終於有了意義。這一點我一直在感謝愛情,還有那些在非藝術的環境裏遇上的親愛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