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中任何新生都在命定中屬於古老,不是他或它們響不起歲月的聲音,似這樣耳熟能詳的東西,何必還要喧囂嘩眾。隻有一種聲音與眾不同,因為它是最古老的,因為它在肩負著同樣古老的責任。那一天的山光月色讓人再也看不清油菜花時,我爬出水灣,獨自走向那家以江水為鄰的小旅館。當我察覺夜空中有了哭聲,那位將自己深埋在漆黑之夜裏的女子,其實已這樣做了很久。這一夜,我做了幾個夢,也從夢中醒來過幾次,那女子的哭泣一直沒有間斷,悠悠綿綿直到天亮。一台拖拉機高分貝地駛過,仿佛將哭泣聲也載走,再也聽不見了。離開這小鎮時,我不是有意尋找,是心情使然,雙眼沿著小街打量每一個忙碌或者閑適的女子。當然,我找不到心裏想找到的。作為鄉情,哭泣是溝通古今虛實、化解愛恨悲歡的小路。要走的是鄉間人,不走的也是鄉間人。像我這樣的外來者,隻是心到情卻沒有到,偶爾碰上這類小路,也是枉然。
女人的鄉村,女人的三峽,任何一個理由都足以使其憂傷終身。一桶水是顧不上油菜開不開花的,那樣的水隻能用做勉強滋潤不使心花變成枯草。轄治新灘的秭歸縣在縣誌中記載了太多幹旱。僅僅從民國初期到一九八五年就有:一九一九、一九二八、一九三四、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一九四一、一九四二、一九四六、一九五一、一九五三、一九五七、一九五九、一九六0、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一九六六、一九六八、一九七一、一九七二、一九七九、一九八一等年份。這僅僅是幹旱,還有暴雨洪澇的一九三一、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一九四三、一九四八、一九五0、一九五四、一九五八、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一九七五、一九八0、一九八一、一九八二、一九八四等年份。其餘風災、雹災共二十一個年份,蟲害兩個年份,蟲害和獸害同時發生的有一個年份。此外,因地質原因無力抗拒的岩崩與滑坡,還有一九二三、一九二四、一九三一、一九三五、一九五八、一九六四、一九七七、一九八0、一九八一、一九八二和前麵已提及的一九八五等年份。在老天爺的喜怒哀樂中蹁躚起舞的鄉村,女人的眼淚何嚐不是一種永遠也無法染上顏色的血脈。
被水阻斷又隨水奔騰的鄉村三峽,刀削斧砍的兩岸上,隔不了多遠就有一條灰白小路出現,有時候在闊葉陰森的山溝裏,有時候在怪石嶙峋的山脊上。每次進三峽,我都要盡可能將這樣的小路一寸一寸仔細地看在眼裏。誰都有理由相信,在小路蜿蜒的源頭,必定是由田園和房舍組合的小小村落。細細看它們想它們,是因為不明白小路為何突然消失在三峽的水線上。在聽過四季驚濤的三峽也會幹旱的故事後,我以為那樣的小路是為女子們準備的背水專線。那天早上,我放棄了對夜來哭泣的尋找,跟在一群背背簍的當地人後麵,上了一艘混裝輪船。後來見到當地朋友說起來,朋友大驚失色,說這類船年年都有幾艘出事的,除了當地農民,別的人從不敢搭乘。任憑江上大風不間斷吹過,朋友鄭重勸阻我不要再搭乘的輪船船艙裏照舊彌漫著濃濃的家畜氣味,加上各種各樣劣質的香煙和用自製煙絲的氣味,頓使時光倒退,不由得想起高爾基在伏爾加河上、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情景。破舊的混裝輪船本來就行駛得不大流暢,突然間又減速了,輪船在狹窄的航道上猛一扭頭的樣子,簡直就是機器出故障時的緊急處置。我盯著船上的當地人看,他們卻不當回事,熟人們繼續在一起用聽起來有些誇張的方言高聲說笑,沒有熟人或者是有熟人卻不想說話的,則繼續在那裏呆呆地不知出什麼神,還有幹脆打著瞌睡的人也不少。
混裝輪船一個勁往水線靠近,多數時候總是空空如也的小路上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她不緊不慢地走著,剛好在船停穩之際來到水邊,不等跳板完全搭好,便歪歪扭扭地上得船來。另一次,不遠不近地望見小路中間蹲著一個雕塑般的人,不曉得輪船上麵的水手們是如何觀察的,反正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發現那人有過何種表示,混裝輪船就改變航向駛過去,看著那人借助一種專門的架子將一頭肥豬背上船來。我終於明白,一條水線將細微的鄉村三峽一分為二,一部分是私人小路,另一部分是私人碼頭。難道它們不像往日在田野皆為集體財產之外,那種另行分割給私人的小塊自留地嗎?我以為這樣稱呼是合適的!一天之內能有三五個人使用它們就很了不起,這樣的數量正是當下一個正常家庭人口的數量。
私人小路牽出許多大山背後的歲月。隻要這山還在,這水還在,這小路還將繼續牽扯,而不管其是否還有力量,還有激情。山路越細小越崎嶇越是深深地插入鄉村腹地,它像一條臍帶,載著這座大山上包括最沒有用的狗尾巴草在內的所有植物、包括最被看重的五歲黃牛在內的所有生物、再加上各種各樣的無機物和有機物,到達今生今世隻能看到最微弱希望彼岸的碼頭。私人小路舉重若輕,私人碼頭舉輕若重。前者之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後者之輕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