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鄉土中人,每當發現與這笑話類似的現代文化元素,就會非常敏感,甚至是家人所說的神經過敏。政治、政權、民主決策、遊行示威、快捷交通、靈敏通信等等傳統和現代文明元素,都不歸鄉土所有。甚至說話的聲音,示人的形象,都被異化成當年的“陳奐生”,後來的“趙本山”,用以娛樂城市。
從道德上辨析,這樣的現代文明是可恥的。
讓人覺得可恥的還有已經成為曆史的某些文明。譬如,當朝廷殺人時,所有的責任都在皇帝或者某些亂臣賊子。然而,曆代以來的所謂農民起義,一旦有凶殘記錄,後來的學者必定要讓整個農民階層來承擔。
第一次去四川是二十一歲時,從武漢到西安再換乘火車,繞了一大圈才進入久負盛名的天府之國。在夜行火車上,聽一位長相文靜的中年男子對身邊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反複提及我還不知道的“屠蜀”。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對四川話聽不全懂,不過大概意思還聽明白了。民間傳聞,公元一六四四年張獻忠率軍入川,陰曆八月初九攻陷成都後,下令屠殺三日,數十萬無辜百姓慘遭殺害。如此殘暴血腥,隻因為張獻忠初入四川時,途中便急,下馬後,蹲在草叢中完事了,便順手摘下幾片闊大的葉子當手紙。殊不知這是一種麻葉,葉麵上布滿細刺,用過之後,張獻忠馬上覺得下麵腫痛難忍,頓時怒罵:四川人真壞,連葉子都想暗算老子!如此,便對四川人大開殺戒。在當時,這故事讓我想起一句鄂東民歌:麻葉開花一片白,葫蘆開花假的多。傳說之中,張獻忠用來方便的麻葉,一定是我們小時候上山砍柴都要小心回避的那種麻葉,不小心擦在臉上就會出現一片紅紅的疹子。
在與“屠蜀”越來越頻繁的遭遇中,直到有一天,從一本名為《後鑒錄》的典籍中讀到:“歲丙戌(順治三年)元日,命四將軍分路草殺。五月回成都,上功疏:平東一路,殺男五千九百八十八萬,女九千五百萬;撫南一路,殺男九千九百餘萬,女八千八百餘萬;定北一路,殺男七千六百餘萬,女九千四百餘萬。南忠自領者為禦府老營,其數自計之,人不得而知也。”我才啞然失笑:將此人數相加,張獻忠在四川殺人六億九千九百萬!而據史料所載,明萬曆六年四川人口才三百一十萬,全國人口也才六千零六十九萬。
傳於民間,載於典籍中的張獻忠在四川的大屠殺,至今仍讓絕大多數人深信不疑。在我這裏,也曾沒有多想便囫圇吞棗地接受下來。內心的變化緣於偶爾讀到一篇文章,說是張獻忠在撤離成都之前,集中屠殺了九千多名秀才舉人和進士。那一刻的震驚,真是太強烈了。從此,這不多的文字成了心中一個大大的糾結。關於張獻忠殺讀書人,各種書中記載各不相同,從九千多人、一萬七千人、二萬二千三百人到三十萬人,最是說張獻忠命令各地按冊索名,把儒生及其家屬仆人等盡數解來京正法,其解到者,隨到隨殺,男婦幼小,莫可統計,不過,四五十萬為最多。在眾多史書中,流傳最廣的《張獻忠屠蜀記》倒是沒有這樣誇張。一六四五年,當了兩年大順皇帝的張獻忠舉辦第二次科舉考試。書中說,那年成都科舉時,老萬歲有旨,選策略最佳者七百三十七名陪宴百花潭,諸生有名者留,無名者出。初放出的四千餘生員,因為不得陪宴而情緒頹喪。殊不料,張獻忠隨後頒旨:“此次鄉試,竟有不肖紳衿敢在策論文中,詆毀新朝,誹謗寡人,實屬罪大惡極。著主考官拆封點名,一體赴押百花潭處決,以昭炯戒。其餘生員,付各州縣教官押回,嚴加教管,不容再有腹誹口謗之事,違者連坐十家,教官同罪。”曆史是那些不在曆史當中的人,根據其生存需要而書寫的。所以,曆史反映出來的往往是書寫者的心靈真實。農民暴動無論聲勢多大,都會受到責難。在讀書人眼裏,似張獻忠這等暴民首腦,居然集中屠殺川蜀大地上最優秀的讀書人,即使是最有胸襟的讀書人,也不會不顧及休戚相關的其他讀書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