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法場天驚
鬼誌有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卻說少華他們在麒麟山大寨裏躲的這幾日,山下已是風聲鶴唳,地動天翻。尹上卿辦旨不力,為求自保,便胡亂抓人,凡是出門走鏢的,或是帶劍扛刀的,定是逃不過,就連路上有誰談論起山賊強盜,也要拿下再說。這樣一來,百姓是怨聲載道,不反也要反了,有要救父子兄弟的,都紛紛上衙門反抗示威。尹上卿更是把柄在手,變本加厲,將鬧事群眾不論男女老幼,一並關了,上請聖旨,待誅亂黨。而此時朝庭,又正值風雲變幻,山河易主,忽必烈是‘病令智昏’,怒下斬殺令,將所謂亂黨全部就地正法。
這日,數十條人命就要被無辜問斬。麒麟鎮的東門便臨時作為刑場,城門緊關,行來不往。城前十方之地,以數丈之樁圈住,官兵為牆,官刀以威,隔斷生死。官牆內,喊聲震天;官牆外,哭聲撼地;親友們,牽衣頓足;看者眾,咬牙切齒;茫茫大地,恨不飛霜;窮窮宙宇,痛難回天……近百條的斬殺令,不見人名,隻剩一‘冤’字。
尹上卿官台高坐,威懾群階,隻待午時。一通鼓,陰雲避日,天怒人怨;二通鼓,嚎淚慘絕,直達靈霄;三通鼓,風雨驟至,斬令出階。劊子手緊盯令牌,待見塵煙,便要手起刀落。卻看一把扇風,將那令牌擋出地獄,打在了監斬台上。
尹上卿驚尋折扇來處,二英雄不躲不閃,飛身上階,正是少華與熊浩。近侍見此,上前圍攻,便是一陣亂打。尹上卿退到人牆之後,揚聲大笑:“哈哈,皇甫少華,居然是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今日引不出亂黨,引出你也是大功一件。給我拿下這兩個亂臣賊子!”
少華與熊浩二人深陷敵中,越想脫身,越是不能。少華聽此言,便想起抄家之恨、失散之苦,於是管不了周遭的刀山人海,一股腦兒衝出重圍,一個健步就向尹上卿方向撲去,卻被右翼官兵寬刀一擋,彈了開去。熊浩上前扶住少華,道:“別衝動,他們人多。”
“放!”不料此時尹上卿發令,數箭齊射,四麵鑽來,眼看少華二人就要萬箭穿心。於是放開手腳,欲用劍擋,不料箭走偏徑,竟不阻而飛。原來方才天象已變,現時下起了暴風急雨,令勢逆轉,官兵箭難出弓,站立不穩;台下眾犯本來行列齊置,此刻亦是亂作一團。少華趁此機會,突破人防,直擒尹上卿。
少華將劍逼於尹上卿咽喉,喝道:“下令放了所有人犯!”
尹上卿隱住眉頭難色,卻反得意道:“世侄,你如今身為欽犯,若再犯下如此大罪,神仙也救不了你!”
少華冷笑道:“拜大人您所賜,我本來就是罪無可恕,神仙難救,也不在乎再多一條死罪!實話告訴大人,我就是麒麟山亂黨。我認得下麵沒有一人是我們麒麟山大寨的人,勞煩大人上報皇上,放了這些無辜百姓,今後全力通緝我皇甫少華便是。”熊浩也用刀迫住一個官頭,道:“下麵這些死囚,上有六旬老人,下有幾歲孩童,難道都是亂黨?你們這些個昏官,還不放人!”
不待尹上卿說話,法場外的群眾為救親人,已冒著刀鋒雨勢衝了進來,要搶人犯;跪倒死囚也不甘待斃,紛紛掙脫官兵,要向外逃。夾之風雨交加,昏天黑地,局勢頓時難以控製。尹上卿近旁官兵都急去阻止,奈何群情激憤,眾怒難犯,官兵也是束手無策。
尹上卿見兩邊無人保護,立馬變了驚慌,知少華劍下無情,忙道:“世侄連日苦難,可又知道是誰害得你如此?”
少華憤道:“自然是你公報私仇,帶人來抄了我皇甫家!”
尹上卿卻是一笑,道:“哼,尹某人隻不過是一小小總兵,上不能通天,下不能盾地,何以有這本事?況我與皇甫將軍隻一言不和,何至於要殺他全家泄恨?”
少華覺出他弦外有音,暫卸下恨心,問道:“你這麼說,是知道我皇甫家被何人所害?”
“你先放下劍!”尹上卿悄聲道,“是劉捷娶兒媳不成,銜恨報複。有人向朝庭參了你爹一本,存心陷害皇甫敬通敵叛國。”
聞此天驚,少華放下手中寶劍,心中暗思:難怪劉門適時補聘,原來不是湊巧,而是預謀已久。不想隻為了我一門親事,連累爹爹和全家,劉捷實在是陰狠毒辣!也怪我一時意氣,明明不想娶孟家小姐,偏要與劉奎璧比鬥,奪了那紫玉袍。以至劉門生恨,自己也痛悔。
這時雨勢漸猛,法場已被衝毀,卻聽熊浩問:“尹上卿呢?”少華乃知尹上卿早已趁亂逃走。
於是二人也趕緊逃去,尋一山廟避雨,熊浩見少華臂上血流,已然受傷,麵上卻神情呆滯,全無察覺。此時,廟門大開,又有人進來躲雨,熊浩見一女子,冰然麵冷,淒然感傷,濕發漉衣,雨淚交織,袖中一把折扇讓她緊緊攥著,見了熊浩二人,更加涕淚泗流,咽苦難當,眼裏不知是懼是哀,是慚愧,還是無奈。此女子正是少華滅門仇人之女劉燕玉。
(2)再生為人
且不提,風雨兩寒天,愛慕仇敵情將遠;暫說說,光晴照大地,思疚親人痛乃先。
卻說這日,春明湖畔,三縷清煙,麗君與榮蘭額首叩地,合指拜天:祈求天可憐見,地府鬼知,映雪姐姐逢凶可化吉,遇難能成祥,魂到南天閻王救,魄近豐都玉帝憐,三界之中方為要,莫高莫低歸錯間!
隻見麗君邊泣邊作誄文,榮蘭顧不得自己的洪淚,先替麗君拭去了麵上淚水。自從麒麟山下,回返雲南,麗君在春明湖尋著榮蘭,榮蘭悲痛道出孟家巨變,麗君乃知自己誤會映雪,將她逼上死路,更害慘了全家,故內疚自責難以言喻,三日三夜坐於湖邊,深思已過。
麗君道:“榮蘭,我平日驕傲不自知,害苦了你們嗎?”
榮蘭見麗君神色迷惘,意不在心,知她乃因映雪投湖,傷心過度,胡思亂想,於是安慰道:“小姐機智聰明,榮蘭和映雪能跟著小姐,是我們兩個的福氣啊,一點都不苦。”
麗君眼裏一片模糊,不是感動,而是傷心,許久許久,終於開口,卻是滿臉不屑,逼視榮蘭,道:“我既待映雪不薄,她為何忘恩負義,有副守公子不嫁,反而戀上我夫皇甫少華,癡心瞎想,妄圖高攀,害得我們孟家落魄至此?”
榮蘭這時聽得呆住,竟不信眼前說話的就是小姐,突然念起與映雪同吃同住的日子,悲上心頭,故怒向麗君道:“小姐說話可有良心?映雪傾慕皇甫少爺,卻仍然大仁大義,替你出嫁;放著劉府的榮華富貴不要,拒不就犯,甘願一死,保的是你孟麗君的節烈之名;可憐她沉入滇水,屍不可見,名不人知,隻得了你的千般怪罪……嗯……死得不值,活著也要寒心……”榮蘭越說越悲,哭聲阻斷了言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少時,見麗君想來相扶,卻擋開麗君,又說起來:“映雪為你而死,你從前輕易誤會她,今天又斷然埋怨她,對得起她一片真心嗎?小姐總是自以為對的就去做,也不想想別人的處境;說話像含了蒜頭,能把人給嗆死,從來都嘴上不饒人;就是不肯認輸,偏要壓人一頭,顯顯你的高明不凡……別的什麼缺點我這會兒也想不到了!”
榮蘭一口氣說下來,怨氣全吐,快慰了不少,倒稍稍有點後悔起來,於是斜目看看麗君。麗君不氣不怨,笑淚漣漣,忽而眉頭又一陣感傷,道:“我要的正是你這篇話!小姐我沒有看錯你,我的不是,一個字也沒說錯,隻一樣屈了我,映雪絕不會死得不值,若是福大命大,定能遇有緣之人相救;若然替我殉節,我孟麗君今日在此立誓,定為她報仇申冤!昆明湖水一日不竭,我心一日不變。若違此誓,願陪映雪同赴黃泉!”榮蘭方知小姐心意,頭上一點,心中亦下定決心。
麗君秀手一鋪,灑出花瓣絲絲,燃紙一卷,飄落血淚點點,流向遠方:
《冰雪女兒誄》
映雪吾親,愛我如妹,我卻不能體恤你心之萬一,慚愧無言隻剩淚,前事種種傷斷腸,一爭一忍哪堪回顧?於此光紫情天,雨淚陰雲,臨澈清江,慢訴平生,聊以慰爾。首以三炷清香直達冥天,護你魂息安寧,事事遂願;再以家中自種曼陀羅花,晨露沐之,潔同你遊;三以拙筆《冰雪女兒》以誄你傲節烈義,永銘我心。我吟你聽,如舊閨中:
女兒之潔,宛如冰雪,爾兼通琴棋,黯曉詩畫,是以古之賢勤映雪讀書之意,雖為爾父之願,亦是君釵之格,人如其名也。
細算爾臨世間,一十八載有餘,長我半歲而已,而食以同桌、行無先後、衾被共眠,親如一人之日,想來整六年矣。六載之秋,寡母攜兒流落街頭,喪父之痛、起家之艱、活命之難,非爾赤心拳拳以能動天。幸有賢母,入府乳兒,亦牽我倆之緣。
初初見麵,已似曾相識,奈何前世有緣。翠竹蘭花,同為君子,趣同何止一葉;臘梅鬆柏,共抵寒天,誌共豈就一枝。從此月下形影,窗前雙雁,夜書三天,連詩百首,日夜相對,兩看不厭。
霜雪梅前,冰德自成。爾學之才,是以高山仰之,大河納之,穹隆以遂,擎柱以穩,為吾之輕妄莫比之。如蚍孚難以撼樹,井蛙不得觀天。我如比倨傲,你若之賢德;我縱有才高八鬥,不及你佐讓萬一;我縱有姿容絕世,不及你端麗分毫;我縱有壯誌淩雲,不及你容大點滴;我縱能調和鼎鼐,也難及你的淡雅寧秀……姊妹鹹仰惠蕊,嫗媼悉慕蘭馨,主仆俱惜,上下皆憐,是以濁世而眾賞;芳沁若甘似露,如峭崖龍膽,如巔頂綠絨,如冰峰雪蓮,是以孤途而自清。
嗚呼,自古紅顏天妒,佳卿薄命。實堪嗟矣,昆明池水埋你蘇女;深可愧哉,貞節牌坊寫我麗君。枕邊暖已逝,裘上淚痕新,一輪圓月是照何人?你看那一對紫燕兒雕梁上肩相並,一對粉蝶兒花叢上偏相趁,一對鴛鴦兒水麵上相交頸,一對虎貓兒繡凳上相偎定,不由得傷懷我心,冷清清地偏我孤零。哀折鬢雲秀眉,從此無人描梳;畫卷香墨,再難勾調兩足;笛音琴曲,不複高山流水……傷哉,伊人已去,芳蹤難尋。
紅燭催淚願作塵土,一縷香魂隨風化霧。千嬌麵,盈貯麵前,此時怎作情苦?但飲長恨,脈脈能同誰語。毀前生之銷然兮,濯泯世之芬芳。待吾誌攀兮,遊源江以為還。
已過了幾回腸斷,盼重逢,不重逢,如今隔江一畔別,忍牽衣,道聲珍重,此心更亂。門外天涯何處是?但見江湖浩漫,愁腸無端。此後零落兩飄泊,夢魂難飛到,不如就此約,宵宵晚,彼此與名喚,冥墨靈淚,吾泣君玩,切記勿忘。嗚呼哀哉!尚饗!
祭文真情感動天地,冰雪女兒回返人間。究竟能得何人救?且容我把關子賣。
(3)古玩大會
卻說麗君與榮蘭祭拜映雪之日,正是中秋佳節,本應人月兩圓,闔家歡樂,如今卻各奔東西、生死未卜,叫人徒增感傷。
翌日,麗君便欲登程,追尋士元。榮蘭點看了包袱,東西倒不缺,隻是銀兩微薄,怕難以支持,除了醫囊中原封不動的一百兩銀票,二人身上所剩不足十兩。麗君便要榮蘭將藏在衣物之間的翠玉鐲子、翡翠耳墜典當,將銀票換回一百兩銀子,再到藥鋪買少許麻黃、荊芥、蘇葉等藥材,自己上了玉龍山想采些香芽草、豬籠草之類。隻因上回離家太過匆忙,未帶什麼草藥,一路上體感不爽,住棧也不適,很是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