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狹路相逢(2 / 3)

榮蘭辦齊了物品,便回客棧來找麗君,見麗君借來筆墨,在麻布上寫了幾個字:‘詢醫問藥’,麗君又將布舉起要往一根竿子上裝,榮蘭見反麵還有幾個字:‘算卦占卜’,於是問道:“小姐準備一路上給人看病、算命為生嗎?豈不委屈小姐了?”麗君不答反問:“東西當了多少銀子?”“隻有十兩。買藥材還花了二兩。”“哎,世事艱難,我當初想的太過簡單,看病、算命還不一定能賺到銀子。今後是生是死,聽命由天!”榮蘭從未見過小姐如此迷茫心灰,不禁摸摸眼角,亦有下淚。

麗君打包好了藥材、行李,依舊將錢財分作五份,醫囊中藏有五十兩,過了午時,便撐起那塊遊方招牌上路了。這樣行了幾個村子,多是悲慘流離的景象,哪還有閑人來算命問卦,行醫開方的事倒是為了不少,卻總是義診,不但銀兩全無進賬,藥材幾乎用光,有時還要倒給銀子,救人於危。而鄰旁的可憐之人見有救星,便群擁而至,弄的麗君二人往往是連偷帶跑,逃出村子再說,氣得榮蘭恨不能把那招牌當柴燒了,麗君也隻得丟了這晦氣勞什子。思及日後生計,麗君掂量著手上還有一把題有王羲之真跡的折扇,再仿些名家作品,找個大城鎮的古齋牙行,相信可賣些銀兩。於是搜羅了些古董紙墨,用心仿了一陣子。

數日後,麗君行過了麒麟鎮,也聽聞了尹上卿所為,更訝異皇甫少華劫法場之事,對這個未婚夫婿添了幾分好奇。

麒麟鎮後是個商鎮,屬通商口岸,自來商貨聚集,客棧通常都人滿為患。麗君二人趕不及夜宿,隻尋得城郊的一所廢棄宅子。那宅子大門鬆動地可以掉下來,匾額依稀可見‘崔府’二字,院中長滿了野草和青苔,房屋裏密集了蛛網,間間都有坍塌的危險。榮蘭從附近的稻田裏找了些稻草回來,鋪在廳東邊靠窗的地方作睡鋪。待榮蘭將稻草清理幹淨,麗君在草中灑了些除蚊蟲的香芽草的粉末,又墊上包裹衣物的厚布。謹慎起見,麗君與榮蘭也不睡下,隻相偎著,倚一會兒養神。夜色已過亥時,窗外有蛙鳴陣陣,宅院大門被風吹得咯吱咯吱得響,榮蘭在身旁已呼聲震耳。麗君心中難靜,抬頭望見月亮,似滿似缺,朦朦朧朧,叫人捉摸不透,一陣淒涼風吹過,有薄雲散了開去。

約摸到了五更時分,麗君叫起榮蘭,二人便往鎮子裏去。麗君問了牙行何處,得人告知歸物興錢莊所屬,而今日又正值古玩鑒賞大會。麗君便攜了真的假的幾樣物件去一碰運氣。

到了物興錢莊門口,卻並不容易過關,門前有不少官轎和馬車,四周都有衙差把守,絡繹傳來回避聲、鳴鑼開道聲和馬嘶聲,個個官老爺模樣的人威風十足,其中還不乏蒙古人,麗君乃知需得持帖方能進正門。

於是繞至西南角門,卻見進去的也是綢衣馬褂,非富即貴,再看看自己,灰舊的儒衫、冠巾和一雙風塵仆仆的土靴,一副寒酸相,任誰瞧了也看不上眼。麗君二人隻有望而卻步。

卻說在西北的角門,也不清閑,仕紳們指揮著仆人抬過大大小小的箱子,文客們捧著盒子、罐子、畫卷、長軸,一邊寒暄,一邊不時地照看手裏的東西,好像件件都是傳家寶貝似的。古玩們排著隊,需經門前的牙行當家驗看。麗君換了套蔥青色的褂子,烏黑的新靴子,將發上帶子也用青色,有些紳者打扮和武將風采,並不是儒生樣貌。

麗君和文人們客套一番,待排到了,便將仿畫展開,置下麵,將那把折扇先予牙人驗看,那牙人咋咋嘴,直搖了搖頭,手指半曲著,示意要孝敬銀子。這時旁邊有人說道:“一看就是假的,用點心思再來吧!還王羲之呢,撞到我槍口上了,我這個正是王羲之的師從——衛夫人的墨寶,你那假徒弟見了我這真師傅還有不現形的?”那人對真跡一臉地不屑,突然卻像得了什麼珍寶,把麗君的仿畫都翻了上來,忙道:“《廬山圖》、《立釋迦像》,我尋了多年也沒找到,這筆法,這神韻,……這才叫寶貝啊!你賣什麼銀子?”麗君哭笑不得,卻假作沒聽見,傲氣起來,也不理睬那人,隻向牙人看了一眼,牙人無奈,高聲喊道:“‘晉顧愷之’真跡兩幅,進二室!”

隨後有人引領著麗君二人,經過北邊的抄手遊廊,繞向正廳。近門處,壁上繪著不少仿名家畫作,精神都不俗,麗君見那廳匾題的是‘生花堂’。進了門來,眼中皆是人,三五個便聚在一處交談,而正中兩排,各四位,已列好了紅木椅座。很快就有人將麗君二人安排在東北邊一角,有座有架,有茶水伺候,畫可以安穩放置,連榮蘭也能坐著。過了一會兒,還有點心奉上,榮蘭正好餓著,便不客氣地吃起來。

麗君見這場麵,正無頭緒,卻聽有人喊道:“郭老板!久違久違。”於是在麗君前排的商人都去向那個郭老板近乎,而後攀談起來。又聽門外喊:“樞密院左位大人到!”全場皆默,彎腰低首,麗君在後排,也不敢抬頭,隻覺得納悶,蒙古的高官,又是武將,怎會參與漢族文人的聚會。然後又有幾個厲害角色,都是路、府、州的官員,或者大地主豪強,坐滿了八柄大椅。

大會終於開始,依古玩的進門號為序,一樣東西上了台,底下便評頭論足一番,驗驗是真是假,有身份的牙行當家可以近書畫一觀。麗君對這並不起興趣,趁著有人抬上抬下,來來往往,麗君吩咐榮蘭看好東西,自己便離席,四處轉轉。繞了一圈,聽了不少官麵上、商場上的話,有的還語聲竊竊,怕人聽見,卻是與古玩沒多大關係。走到前排,瞥見那個趾高氣揚的樞密院左位大人,一身叢綠蒙古袍,濃眉大眼,粗豪大氣,正與一個漢人說話,漢人哈著腰,像在恭維,他卻正著頭,也不瞧漢人一眼。

“顧愷之的《廬山圖》、《立釋迦像》!”麗君聽喊到,便回了位子,和榮蘭一起將兩幅仿畫送上了台。經過檢驗,未露破綻,還倒賣了個好價錢,叫一商一生共計八百兩買走。

接著麗君的是一幅唐代韓滉的《五牛圖》,麗君與之擦肩而過,便知仿的拙劣,漏洞百出。果然,牙人們投以一致目光,其中一人判道:“此品乃驗作無疑。先驗紙張,唐紙由檀、陽香、木芙蓉和竹所製,經蠟過後表麵平整,卻不能保紙糊均勻、光滑柔軟,此畫的紙張技術須到五代後方有,即是宋紙。試問唐畫又怎麼會用宋紙來畫呢?”

這時台下有人點頭,有人繼續說話,反響並不熱烈。卻聽一個明朗聲音上了台前:“致命一點還不在此!諸位請看它的落款,色彩尤為黑深。作過畫的都知道,印章若要蓋出這麼深並不容易,要使大力,不過,若是如此使勁,隻怕紙張的完好也就難保了!”他的聲音越說越高,語多留白,像是故意要引起注意。麗君見這個人,正是買走自己《立釋迦像》的書生。

“在下曾有幸見過真品,看這印件似是真跡。”下麵有人應道。

“不錯,印件絕非假冒。隻因仿者用了一種方法,把真品上的章記脫了下來。”

“難道是失傳已久的脫骨法?”“是《懶真子》中所錄的神仙脫骨法嗎?”……

接連有人應聲,榮蘭好奇問麗君:“什麼是脫骨法呀,這麼神奇?”麗君輕笑一聲,卻不答。

這會兒,台上站滿了人,都要去一看究竟。那買畫書生環顧一周,自信道:“脫骨法就是將真印置上,假作置下,印脫出兩個一模一樣的章記,而印泥向下按壓,自然下麵偽畫的顏色要深於上麵。這幅畫顏色如此之深,是多次印脫的效果,故紙張之偽亦是一大破綻。”

“原來如此!”“仁兄可知這脫骨是怎麼個法子?”……一時間,眾人圍住了買畫書生。

麗君向榮蘭道:“咱們走吧!”“再看會兒嘛!”榮蘭不解,卻陪著麗君出來。剛到門口,有個小廝攔住麗君,道:“我家公子請您過府一聚!”

“你家公子是?”

“便是買你《立釋迦像》的那位,此刻正在台上!”

(4)冤家路窄

卻說麗君二人隨小廝出了物興錢莊,門前已停了一頂藍布轎子,四個轎夫、兩個小仆正在等著。麗君見他們的服飾打扮,比之尋常百姓已是不同的了。一路上,榮蘭總是不安心,想要同麗君說話,麗君掀起轎簾一角,示意她不要開口。

行了約有半個時辰,轎子經過鎮中最繁華的街市,在一座大院門前停下來,榮蘭打起轎簾,麗君下了轎,廝仆們便一齊退了。麗君見門頭‘張府’二字,院前雙獅鎮宅,有些氣派,院子整整利利,卻樸素得緊,不似官風,麗君一時也猜不出主人家的身份。

門內有人來迎,自稱管家,麗君本要問問主人名諱,見到那管家,卻氣勝於疑,榮蘭奇道:“管家你好像是……買我們畫的那個商人啊!”

管家歉意道:“正是小人,得罪之處還請見諒!我家公子張瑄特命我來迎接魏公子。”

麗君隨他到了廳中,管家殷勤地上了茶水,麗君一托杯蓋,聞到一股清香,竟是上好的雨前龍井。

麗君道:“你家公子是個人物啊!在下不過一介寒士,隻怕是配不起你們高門大戶。”

管家搖頭笑道:“魏公子過謙了,我家公子說您是深藏不露,絕非池中之物!至於我家公子,也不過是靠著祖上幾畝田地,幾所宅子,在地方上識得人麵廣些罷了,算不得什麼人物。”麗君見他說話滴水不漏,心裏更沒了底。

說著有人通報說張瑄還要一會兒才能回來,管家陪麗君她們又等了一刻,也走開了,大廳裏隻剩了幾個丫環,麗君和榮蘭甚是無聊。榮蘭拂到麗君耳邊,輕聲道:“公子,我覺得這張公子有些像你呢!”

麗君大驚:“胡說什麼?”

榮蘭道:“不是嗎?盛氣淩人,深不可測,還愛出風頭呢!”

麗君先是嗔怒,而後一笑,話都被堵了回去,隻道:“字字不錯,有長進了。”

待了一個時辰,管家從後麵出來,滿臉愧疚,道:“讓魏公子您久候了!隻是我家公子還有點事,一時怕趕不回來,小人已備好了客房,請先到房裏歇息,我家公子晚上定會向您賠罪。”

麗君隻得去了客房安頓。榮蘭在旁一麵整理行李,一麵發牢騷:“什麼嘛!又不是我們求著要見他,顯擺什麼?耽誤我們趕路!”

麗君笑道:“就當還他個人情,八百兩銀子怎好白拿人家的?”

“對哦!還可以白吃白住,不用睡稻草鋪了。”

“你在哪裏還不都睡得著!”……

卻聽有人敲門,一群婢女又是送洗臉水,又是送檀香爐的,很是體慰周到。這時隔壁房間傳來聲音:“是不是張兄回來了?悶了我這一上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