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堡的100個問題
80年代初,中美作家詩人互訪交流,再次成為可能。可惜的是,控製頗為嚴格:一定要中國作協點名邀請,對方有機構組團,也須是“可靠的友好人士”。詩人向來自詡“不可靠”,詩人也不願意組團。所以那些著急要來中國的外國詩人,沒頭蒼蠅一般亂轉。我當時在伯克利讀博,他們竟然問計於我。當然我幫不上任何忙:我自己見官就避,如何教人應對之法?
記得有美國詩人問我,作為美國作家代表到中國訪問的某些詩人是何方神仙,怎麼會請去的。我說你們美國詩壇都不認識的名字,來問我,已經說明了一切。
中國作協卻每年派正規的名人代表團到美國。所以交流依然在進行。1984年在洛杉磯舉行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訪美會晤,美國“垮掉派”詩人的兩個公認的領袖金斯堡與斯奈德,為會晤準備了一張“美國詩人想問中國詩人的100個問題”!真是詩人本色,除了詩人,怎麼會對任何國家,提100個問題!
我記得老同學裘小龍參加這次洛杉磯會麵,他到舊金山時,告訴我金斯堡舉起我編譯的《美國現代詩選》,問為什麼他的100頁長詩《嚎叫》,中國譯本隻譯了三頁!裘小龍站起來回答他,說既是《詩選》,無法全登長詩。
不過金斯堡這個問題單子,給人印象深刻。會晤時,中國作協的團長馮牧,奉勸問問題的美國詩人自己到中國看看,這就等於邀請了金斯堡與斯奈德。
該年10月,這個像模像樣的美國“作家代表團”迅速來華。斯奈德還帶了他的在上海出生的日裔妻子。斯奈德要到蘇州參觀寒山寺。他們這一代人崇拜的詩聖寒山,在這個地方出家修行。有無寒山其人,史家頗有爭議,寒山是否在蘇州歸隱,則更不可考。對於美國的寒山崇拜者來說,史家的“實事求是”態度枯燥而無聊。
代表團經香港歸國,金斯堡卻堅持要到一個大學去教書,跟學生打成一片。作協也絕,讓他去保定河北大學教授一個月的美國詩歌。我懷疑當時河北大學有多少學生聽說過金斯堡。保定那時是非開放城市,沒有給外國人用的旅館。12月寒冬,金斯堡住在河北大學招待所,得了重感冒,日子很不好過。前年我到保定,還有河北大學的青年學者,笑說當年金斯堡故事,說是重感冒轉成肺炎,一時頗為危險。看來金斯堡的保定冒險,成了當地民間傳說。
但是金斯堡本人很高興“看到了真實的中國”,他後來寫道:
一天早晨我在中國漫步,學生舞有木製塗銀漆的劍,在硬泥地上旋身。我走出河北大學水泥砌的北校門,穿過街,戴藍帽的男人在出售油條,黃黃的,像炸麵團子……
他大概認為這些日常生活細節很有意思。金斯堡的散文詩合集《長第編——母親挽歌》1991年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書前有金斯堡的“北京即興——代中譯本序”,其中有些話很動人:
我寫詩,因為龐德告訴西方青年詩人,要注意中國的影響,編在畫中的語言。我寫詩,莊子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人,老子說過水向山下流,孔子說過要尊重老人,我尊重惠特曼。
由此看來,金斯堡對中國感興趣,原因還是美國詩自身的曆史,因為他的前輩奉中國詩為神明。他對中國的100個疑問,依然還是疑問。詩不能回答疑問,現實恐怕也隻好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