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夢遊記(1 / 2)

第三部分 夢遊記

芳香而危險的愛情:凱瑟有所思

25年前,我剛著手研究美國當代詩所受中國影響,張錯論述凱瑟的一篇文字使我注意到這個風格獨特的詩人,“凱瑟式的變形魔術”是比較文學好題目。《樂府詩集》中那首據稱為梁武帝所作的《有所思》,我們都是熟悉的:

誰言生離久,適意與君別。

衣上芳猶在,握裏書未滅。

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

常恐所思露,瑤華未忍折。

凱瑟的詩《藏起我們的愛情》,將原文幾乎一行不落地寫了出來,但最後兩行卻變成:

你認為我們倆藏起愛情,

是因為往事傷心?因為迷信?

我們是野蠻時代兩個公民,

早被教會了偽裝和克製,

藏起我們這芳香的、危險的愛情。

六朝樂府纏綿的閨情隻剩下依稀的影子,詩中昂然奏起的,是現代美國婦女對感情束縛的怨怒。當時,張潔等人寫中國當代人愛情生活的小說剛出現不久,我到美國來發現了文化之異,也看到人心之同。

一天晚上,俄勒岡州裏德學院的肯尼思·奧漢森(Kenneth OHanson)教授應邀到柏克萊的柯蒂書店朗誦,他是林和靖的崇拜者,寫了不少借林之眼看西湖風光的詩。我在聽眾裏看到一位婦女,中年了,卻頂得上“氣宇軒昂”四個字,全場數她笑聲最高,掌聲最響,還不時與朗誦者對扔笑話,儼然是君臨全場的女主人。我想這可能是凱瑟,一問果然不錯,休息時我談起她的詩,她的笑聲更響了。詩人對讀者比讀者對詩人更感興趣,凱瑟這樣的詩人更是不會掩飾,她當時請我在會後跟幾個詩人一起去她家談談。

這晚上的聚會很輕鬆隨便,凱瑟興衝衝地捧出皮麵裝訂的兩本厚厚的手稿,說是她父親遺下的日記。她的父親是醫生,二次大戰時在重慶工作,曾與周恩來和八路軍辦事處的其他同誌過從。她指給我看一段提到周恩來的文字,我發現是與廖仲愷的女婿、周恩來秘書李少石之死有關。據她父親記載,由於他出麵澄清了一些情況,幫助弭解了一場可能的政治危機,周恩來曾派人來向他表示感謝。

我很驚異她家與中國還有這麼一段緣分。

凱瑟在戰時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因為父親寫回來的信把中國寫得如此吸引人,她就學了中文。“不過”,凱瑟帶了點很少見的謙虛口吻說,“現在不太記得了。”1946年她22歲,飛到上海與父親相會,但上海給她留下的印象隻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混亂,她隻記得父親一再抱怨國民黨政府的腐敗,人民在勝利時抱的希望全部落空了。

後中國內戰爆發,她父親離職帶她回了美國,暫時中斷了她與中國的因緣。1957年她30多歲時成為職業詩人,創辦了《西北詩刊》(Poetry Northwest)。在詩歌創作中,中國向她敞開了另一扇大門——讓她走進中國古典詩歌的殿堂。20年前,40歲時,她出版了她的成名詩集《叩寂寞》(Knock Upon Silence),中國詩是這本書的中心主題,書題取自陸機《文賦》:“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以求音。”書中有仿杜的《曲江詩》(The Meandering River)。但最引起讀者注意的還是以漢樂府為母本的一組愛情題材詩,這組詩在凱瑟此後的集子中不斷重印。

我忠於愛情,就像北極星,

但不告訴你,你隻會利用我的忠貞,

你像春天的陽光那麼善變。

這樣現代婦女式的複雜心理卻出自《子夜歌》中最樸素的詩行: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

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