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這樣性感的片段:
我不在乎長袍鬆開
露出一段肚腹和褐色的腿,
我可以說這怪那還沒來的風。
也是來自樂府《子夜歌》:
羅裳易飄揚,小開罵春風。
我發現細心的外國詩人對中國古典詩歌中細膩的心理轉折似乎比我們敏感。這或許是語言的關係,我們對中國詩的語言程序過分熟悉,平穩的節奏和甜膩的樂感,往往抵消了詩歌形象的衝擊力。而一旦用別種語言寫出,原程序丟失了,形象就突然生氣勃勃。
但是像凱瑟對中國詩如此敏感,捕捉詩意之果敢,是真正詩人心靈的表現。她第二次見到我時,就談起了她當時正在編定的《陰》。
“這是全世界標題最短的詩集之一。”她高興地說。
我懷疑美國讀者是否知道題意,她一口咬定說美國讀者,至少女讀者,都知道這指女性的一切。
“有的詩之中國味恐怕你也不一定看得出。”她說,一麵給我看這樣一首仿杜甫詩,題為《致被放逐的王孫》:
你孤單地遺世獨立,
在我們初見的那夜
你就允許我留下:
秋夜高爽,
微風清涼。
但是霧不久掩來,
又跟著雨。
此後,天明前
乳白的月。
然後雷電大作,
然後洪水漫天,
然後你沉沉睡去,
當我垂淚,
你不屑一哭。
我的確想不出杜詩原文,於是她給我看英文原稿,我才看出這是杜甫《特進汝陽王二十韻》中的一段:
招要恩屢至,崇重力難勝。
披霧初歡夕,高秋爽氣澄。
樽罍臨極浦,鳧雁宿張燈
……
她是在寫詩,不是在譯詩,隻是借到題目,自可上天下地。既然這是凱瑟式的拿來主義,我作為杜甫的崇拜者,隻能瞠目結舌;作為中西文學關係研究者,我心裏暗暗叫苦;作為詩歌讀者,我卻讚歎這首英語短詩簡潔之美。看到我的神色,凱瑟高興地打了一個榧子:“不比龐德差吧!”
此後,凱瑟向我提議,應當譯一本中國當代女詩人的選集,我同意了。當代中國詩人的作品,至今沒有在美國結集出版過,女詩人能先行一步,那也不錯。於是我們開始譯舒婷、鄭敏、陳敬容,還有其他人的詩。工作一開始,我就發覺是上了當了。我原以為此人既然一向喜歡借酒澆塊壘,我隻需提供一個初稿任她去發揮。不料工作一上手,才發現她比學院派翻譯家還認真,扣住一字一句,處處要弄明白究竟。有時真使我難以招架。
後來,我忙於讀書,翻譯工作隻得停下。可是凱瑟始終保存著那一疊我們譯出的初稿,有時打電話,還問問我國女詩人的近況和新作,然後,用她那種典型的自信說:“很快,很快,我們又要幹下去的。”
她的自信似乎一向是對的,我真希望這自信也會實現,而且也希望她終會有機會見到我國的女詩人們,當麵問清那些翻譯中的疑難。
張錯的文章標題很有趣,“大開與小開”,小開來自樂府詩中的“小開罵春風”,大開指人高馬大的凱瑟本人。我的導師白之先生有一天突然說:“你要知道布盧姆(Harold Bloom)說的‘強力詩人’(Strong Poet)是什麼樣,看到凱瑟就明白。”布盧姆《影響的焦慮》中詩人總是在為逃脫前人的陰影而焦灼,強力詩人有這個意誌在影響中開創新天地。但是體格大人格強的凱瑟,創新的路子卻是詩中的萬種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