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奈德不久就從寒山進而讀唐代其他大詩人,近年來則耽讀宋代詩人,尤其是蘇軾、陸遊和梅堯臣。70年代初理查德·霍華德編《偏愛集》(Preferences),要50位現代詩人點出自己最佳作,以及寫此詩時想到的“經典範型”。斯奈德自選的是這首《鬆樹的樹冠》:
藍色的夜
霜霧,天空中
明月朗照。
鬆樹的樹冠
彎成霜一般藍,淡淡地
沒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聲。
兔子的足跡,鹿的足跡,
我們能知道什麼。
斯奈德自己說這首詩的經典母本是蘇軾的七絕《春夜》: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陰。
歌管樓台聲細細,
秋千院落夜沉沉。
乍一看,這兩首詩很不相同,蘇軾寫的是中國古代官宦生活中的場麵,斯奈德寫的是美國西部印第安獵人的生活,但二詩的旨趣和藝術結構的確是相同的,兩首詩都在最熟悉的常見事物上展開,似乎毫無深意。但正因為常見,意義就可能更豐富,已知可向未知延伸,形象就向哲理推進。這是一種經驗性的徹悟,是寓深於淺的禪機。
到70年代末環境保護主義與綠色運動興起時,斯奈德成為這個運動的詩歌代言人。他認為在現代社會“積滿脂肪的病態血管中,隨著每一次脈跳,結局就推進一寸”。文明已搞過頭,反過來威脅人類生存,斯奈德曾再三說:“這可以用杜甫的一句詩來說明——國破山河在。山河依然,但王朝似已覆滅。”
這樣,玄妙的禪理就不再是個人的選擇,而是挽救人類的必需,詩歌則在這拯救使命中擔負一個重要角色。
鬆樹在沉睡,杉樹在發芽
花草擠裂了路麵。
八大山人
(一個目睹明朝覆滅的畫家)
住在樹上:
“雖然江山已亡
筆
能繪出山河。”
這樣,斯奈德越出了與世無爭的寒山的圈子,走向“能把出世的佛教、道教,與入世的儒家精神結合起來的宋代詩人”。
會議結束,我們握手道別時,我問斯奈德:“你認為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臉上依然是那迷人的微笑:
“我是個儒佛道社會主義者(a ConfucianistBuddhistTaoist Socia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