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本人在好幾處提到過“傅萊義”,他回國時帶回的紀念品之一,是傅萊義的一幅畫,據說畫的是徐誌摩的恩師狄金森。為什麼弗賴特地應徐誌摩所請,去畫狄金森?我至今沒有考實此事。但是他們兩人友情不同一般,這是證據。
範奈莎的兒子朱利安在武漢淩叔華的寓所看到過一幅弗賴的石版畫,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幅畫當然不是狄金森像,弗賴的石版一般是風景。可惜現在兩幅畫都不知道流落何處,無從考證。
弗賴對中國美術的闡述,基於他對大英博物館館藏中國美術品的研究。1925年由該博物館美術部部長比尼翁(Lawrence Binyon)牽頭,集合對中國繪畫、雕塑、陶瓷、青銅器、玉器等各方麵的專家,寫了一本《中國藝術手冊》。此書收有大量插圖,來自世界各國博物館的藏畫,各章的專業水平都相當不錯,重版多次。奇怪的是此書請一個非漢學專業的美學家弗賴寫序,而他的序言,題目再妙不過:《中國藝術的意味》(The Significance of Chinese Art),明顯是在實踐他的美學理論。
這篇序言對中國藝術進行形式分析,有許多絕妙觀點。例如弗賴指出:中國畫不講究“擬三維”的立體,而注重線條,講究“線性節奏”。後來在《最後講稿》中,他進一步提出中國繪畫的線條,“提前一千年預示了西方藝術的發展”。
這幾乎與在文學中發生的情況相同:龐德、韋利等人正在發現中國詩為現代詩運動“提前一千多年”提供了語言與詩學原則。而弗賴看到,傳統西方繪畫的“光影立體”,甚至印象派的色點色塊,變成後印象主義的平塗線條輪廓,其實就是傳統中國繪畫再現感覺的方式。類似的中國傳統與現代性的對接,後來在布萊希特的先鋒戲劇觀中,又輝煌地再現了一次。
而中國畫家呢?這時正在孜孜以求地到西方美術學院學光影立體。
這樣的形式,又是什麼意味呢?弗賴提出一個很奇特的看法:“中國繪畫的樂趣,有時候幾乎是孩童式的天真爛漫,其分量從來不會缺少幽默感。”這正是西方當代繪畫給人們的最大感覺——遊戲精神。林語堂後來在《中國智慧》中把這一點普遍化,林語堂的《蘇軾傳》,幹脆題為《快樂天才》。
弗賴推演說:“在中國藝術氣氛中,米開朗基羅不可想象。”我們不得不歎服這位現代形式美學奠基者的慧眼,他眼光所及,遠遠不隻是形式——他能穿透形式,看到精神的玄幽。中國宗教畫,的確有一種怪誕的歡樂。
在這裏,我們又看到了劍橋講堂上那雙熱切的眼睛,那個把他當作精神父親的青年詩人朱利安·貝爾。在武漢大學,朱利安寫了一篇上百頁的長文,紀念弗賴。其中談到在劍橋,講課之餘,他還有不少與弗賴長談的機會,但是談談就會談到藝術上去。弗賴評講朱利安的一篇論文時說:目前最迫切的實際工作,是建立“快樂學院”(Schools of pleasure)。這就與他說的中國藝術精神相契了。而且,弗賴告訴他的這個兒子兼學生,中國青銅工匠,為了“取得完美的陰陽平衡”,會夫妻雙雙跳入熔爐。
如此“為藝術而藝術”的精神,是極端嚴肅的快樂。1935年,羅傑·弗賴去世。而朱利安·貝爾來到弗賴說的文明的另一極中國,身體力行追求革命,追求浪漫。理論一旦付諸實踐,自然闖禍不小。狼狽回到文明原極,1937年,死於西班牙內戰中。布魯姆斯伯裏最年長的最年輕的,都在大風雨襲來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