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苦月亮》(Bitter Moon)複雜層次互相影響,但不跨層:在遊船上,某作家拚命要拉另一個遊客聽他講他在寫的小說。遊客的妻子很不高興聽講花掉的時間太多,遊客隻能向妻子轉述他聽來的故事,這樣就出現了複雜的轉述分層。遊客的妻子後來看到作家的妻子,發現小說是真實的(次敘述對應了主敘述)。遊客的妻子受到誘惑,與作家的妻子同性戀,被作家與遊客發現,作家開槍打死兩個女人然後自殺(次敘述與主敘述一道毀滅)。這個電影本身有點荒唐,似乎專門為實驗敘述分層,而請來一批名演員。
次敘述有時還能對主敘述起補足評論作用,尤其在不喜歡倒敘的中國傳統小說中,似乎更常用。《古鏡記》中王度的家奴豹生講古鏡原屬於他的前主人,實際上是一段倒述。《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是長段倒述。由於敘述行為必然後於被敘述事件,所以次敘述全部是倒述。
不少小說把跨層當作一種主題暗示。我們上麵介紹過的博爾赫斯的《死鏡》,明顯是嘲笑理論家不懂得小說世界與現實世界可以轉化,同樣,主敘述與超敘述也可以轉化,敘述的分層造成了兩個以上的敘述世界,這兩個世界既可以影射小說世界與現實世界,更可以影射現實有幾個世界。那麼,當小說中出現跨層時,我們就得相信幾個世界能夠互相轉化。拿這個手段來宣揚一種宗教或神秘主義的主題,當然是再順手不過。這實際上就是《紅樓夢》等小說原作者在複雜敘述層次上下功夫的目的。
多分層電影(MultiplyEmbedded Narrative)則更多,如克羅能伯格(David Croneberg)的《X接觸》(eXistenZ):電玩公司發布一款新遊戲,可以直接連上玩家的神經係統,對手公司極力破壞。發布會上,半路殺進一群暴徒,女老板與警衛雙雙逃進遊戲世界,但是對方追進遊戲世界。他們隻能躲進更深一層遊戲世界。這是遊戲設計世界的寓言。
反向跨層(Fourth Wall Breach),是下層反侵入上層。廢名《莫須有先生傳》:“你不是剛才被我講了一頓的那個老太婆嗎?你不怪你自己難道還怪我嗎?你想來報仇嗎?你怎麼曉得我就是莫須有先生呢?這一定是做文章的家夥弄筆頭,他曉得我們兩國交兵,首先替我通了名姓。”
這種分層造成的世界幻覺,成為電影的熱衷題材。《異次元駭客》(The Thirteenth Floor)玩家進入一個虛擬的世界冒險,退出後發現自己所居住的世界也是別人造出來的。《黑客帝國》(The Matrix)中有名句:“尼奧,你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嗎,你堅信不疑的東西都是真的嗎?你能從那樣的夢中醒來嗎?你能分辨出夢境與現實世界的區別嗎?” 當齊澤克寫《黑客帝國或顛倒的兩麵》時,《黑客帝國2》正在拍攝,所有劇情都屬於高度保密,齊澤克用哲學理論推理:“也許,在《黑客帝國》的續集中,我們很有可能會看到,那個‘真實的荒漠’隻不過是由(又一個)Matrix生育出來的東西而已。”
博爾赫斯用現代眼光再次肯定這種理論,“這種轉化使我們看到如果小說中的人物可以變成讀者或(另一故事的)見證人,那麼,我們作為他們的讀者和見證人也可能是虛構的。”
我們很願意用這段叫人毛骨悚然的話來結束這一章,可惜,敘述分層可以用來達到完全相反的效果,使敘述變得更富於“現實性”。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名著《日瓦戈醫生》有一個“附錄”——《日瓦戈詩集》,這就相當於一個次敘述,日瓦戈醫生這個人物在這些詩中敘述他自己的心靈,雖然用的是詩的形式。小說中多次提到日瓦戈寫的這本詩集,但當這本詩集赫然以單印形式出現在小說後時,卻使我們不禁一怔:虛構的竟然可以突然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