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力氣大,你快點動手,再遲我們恐怕按不住了!”賀興成說:

“這樣大幾個漢子按條豬都按不到,有啥出息?”說罷又對賈佳桂道:

“佳桂嬸把接血旺的盆端攏來點!”賈佳桂卻有些害怕,隻遠遠地將手伸著,手還有些哆嗦。賀興成道:“你把盆放到地上,我自己曉得該怎麼做。”賈佳桂聽到豬的叫聲,有些不忍。雖說這畜生生來就是挨刀子的,可是畢竟是賈佳桂千瓢食、萬瓢湯喂出來的,人和畜生都有了感情。因此她有些不忍看見它挨刀子。聽了賀興成的話,果然把盆放到了賀興成腳邊,背過了身子。賀興成這兒叫眾人將豬往前麵移了移,將豬的前腳架在殺墩邊上,然後緊緊將豬頭往上掰,直到完全看得見豬的喉頭為止。可這時賀興成還沒有立即動刀子,而用指頭認真在豬的喉頭上摸了摸。摸完,賀興成才猛地從凳腿邊拿起刀,正要動刀時,賈佳桂卻突然喊了一聲:

“莫忙,還沒有放火炮呢!”“放火炮”也是賀家灣人從殺過年豬兒中慢慢形成的風俗,意思是送豬一程,讓它不要怨恨主人。眾人聽了這話時,立即說:“那就快點去放一掛!你把豬養得太大了,我們按起太吃力!”

賈佳桂聽罷,立即進屋拿出一串鞭炮,走到燒水的土灶前麵,抽出一根柴火點燃甩了出去。在鞭炮的爆炸聲裏,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賀興成手裏的刀寒光一閃,一把尺多長的尖刀已經插在了豬的頸腔裏,連刀把也差不多陷進去了。賀興成將刀在豬的頸腔裏輕輕旋了一下,才把刀抽出來。

頓時,一股鮮血噴湧而出。賀興成將腳邊接血的盆子迅速踢了過去,接住了豬血。

那畜生此時還想做垂死掙紮,一邊繼續號叫,一邊踢蹬著四隻腳爪,被漢子們緊緊壓住不能動彈。慢慢地,那畜生的號叫變得小了,四隻腳爪的踢動也變得無力起來。賀興成見了,叫眾人將豬的後半部抬起,讓豬血徹底放盡。過了兩三分鍾時間,那畜生才躺在殺墩上一動不動了。眾人都齊叫道:“殺得好,興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精了!”賀世普也說:“你娃兒沒在老叔麵前吹牛!”興成說:“我敢在老叔麵前嗨大話嗎?”

說話間,賀興成叫賈佳桂過來把血盆子端走。賈佳桂把盆子端進廚房裏,順手抓了一把血抹在豬圈的柱頭上,乞求明年養的豬比今年更大。

然後,賈佳桂又進屋拿出一張火紙,走到殺墩前,點燃,燒給了已經咽氣的畜生。這時,漢子們似乎已經累了,都坐下來點燃了煙吞雲吐霧起來。

抽完煙後,賀興成拿刀在豬後腳的腳趾間,切了一道口子,然後將那根手指般粗細、十分光滑的挺杖棍從切開的口子間插進去,順著豬皮往豬的前胛、肚腹、胸背等處捅。捅完了後,他蹲下身,用嘴含住豬腳趾間的切口,往豬身上吹氣。豬身子慢慢鼓脹起來,眾人就拿出木棒,在豬身上敲打起來,讓賀興成吹的氣能均勻地走遍豬的全身。沒一會,那豬四腳像樹杈一樣伸展開來,身子好像腫了一樣。

接下來賀興成和眾人褪毛、剖邊等諸事不表,隻說不一會,賀世龍和賀世鳳來了,一看見賀世普,老哥們說了一會親熱話,接著又說起賈佳桂養的這頭豬來。說賈佳桂如何能幹,賀世國經常不在家,一個女人在家裏,既要種莊稼,又要挑蔬菜上街賣,還養出這樣大的肥豬來,都說一個家庭有了這樣的媳婦,想不發家都不行!賀世普十分讚同賀世龍和賀世鳳兩個老哥倆對賈佳桂的評價,也誇了賈佳桂幾句。

吃過飯,賀世普和賈佳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賀世普躺在賀端陽找人給他重新換了竹片、捆綁好的涼椅上眯眼養神,賈佳蘭把堆在桌上的那些花生、綠豆等土特產,提到樓上的房間裏。樓上房間裏有一口用磚砌的土倉,等待把土倉打掃後,再放到裏麵。剛把桌子上的東西搬完,賀世國就扛了半扇豬肉上來,“咚咚”的腳步聲把剛進入迷糊中的賀世普驚醒了。賈佳蘭一見賀世國拿了這麼多豬肉上來,便問:“世國,你扛這麼多肉來幹啥?”賀世國把豬肉往桌子上一放,才說:“大哥、大姐,你們才回來,也沒殺過年豬,這半扇肉你們拿去過年!”一邊說,一邊活動著肩胛。

賀世普一見,急忙推辭道:“哎呀,我們要這麼多肉做啥?我們兩個人,哪吃得完?再說,我們兩個人的血脂都高,沾都不沾肥肉,你還是拿回去!”賈佳蘭也說:“是呀,我們在城裏把過年貨都辦好了的,今天也帶了一些回來,今後需要啥子,讓賀鵬給我們送回來,或者我們回去拿就是!你們喂了一年到頭,千瓢食萬瓢湯,卻給我們拿這麼多來。我們又不是大肚羅漢,一時吃不完,掛到那裏還要長黴。你們明年要建新房,需要許多肉……”賀世國還沒等賈佳蘭說完,就馬上說:“姐,我拿來了怎麼好意思往轉拿?明年建新房我是承包出去,也不需要管生活!”賈佳蘭還是說:“即使不管生活,可你們也是要吃的,還是拿回去,我們自己有!”可賀世國仍然堅持說:“你們是你們的,我們是我們的,各有各的心意嘛!即使你們不吃,大姐你把它們熏好,掛到屋梁上,才像過年的樣子嘛!回來了,就是莊戶人,莊戶人有莊戶人的講究,是不是?”又接著說:“這是佳桂叫我送來的,哥和姐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們了!”

說著,生怕賀世普和賈佳蘭要他把豬肉扛回去似的,轉身就走。走到院子裏才回頭對賀世普和賈佳蘭說:“哥、姐,你們需要啥子,就吭一聲,啊!”一邊說一邊走了。腳步聲和來時一樣,踩得大地“咚咚”響。

賀世國一走,賈佳蘭就望著半邊豬肉說:“這個賀世國,要不是老打佳桂,還是不錯的!”賀世普聽了這話,突然想起剛才看見的賀世國那雙手上厚厚的老繭,手指上那圓溜溜的十個手指肚,想起他就是用這樣的手打賈佳桂的。這樣的手指攥攏來,不知會有多大的力量,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手打一個弱女子?這樣想著,便說:“一個男人的其他錯誤都可以原諒,唯獨打女人的錯誤不可原諒!打女人的男人是野蠻人!”說完又對賈佳蘭說了一句:“這輩子,我對你動過一根手指頭嗎?”賈佳蘭一聽這話,臉上浮現出了一層幸福的光彩,嘴上卻說:“你是縣中的校長嘛,全縣有幾個縣中?”賀世普聽了這話,不說話了。賈佳蘭卻繼續盯著桌上的豬肉發了愁,說:“這麼多肉,你看怎麼辦?”賀世普想了想說:“他也說得對,莊戶人就該有莊戶人的樣子!你把它們砍成兩三斤一塊一塊的,酢了鹽熏出來,掛到屋梁上!等明年他們建新房子時,我們再作為禮物送回去就是!”賈佳蘭聽了這話,卻突然說:“姊姊妹妹的,修房造屋是大事,你這個做姐夫的未必就還他們這點肉?多少總還要幫他們一點錢吧!”賀世普說:“時間不是還早嗎?到時候該幫就幫吧!”賈佳蘭聽了丈夫這話,便不再說什麼,繼續收拾她的東西去了。

——選自長篇小說《〈村莊誌〉卷三:〈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