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書法的境
曆年來的正月初九,我都有帶著酒菜登高的習慣,也常常感悟大詩人在登高中的豪邁詩情。如李太白《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雲:“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詩人從現實之自我形象的存在寫到在氣勢雄偉、氣象萬千、吐納風雲、彙瀉川流、奇偉廬山的自然景觀中存在的我,最後寫到自己能早服仙丹,修煉升仙,到達向往的自由仙界。我從詩歌的“現實之我”、“景中之我”、“仙中之我”聯想到書法的三個境界。
書法是一種融博大深厚、概括抽象、具體精微、玄妙簡明等諸多特點於一體的視覺藝術,自然存在境界高低的不同。“境界”一詞在《辭海》裏本意為疆界,既是疆界,就有限度;耶律楚材《和景賢》將其借指為景象:“吾愛北天真境界,乾坤一色雪花霏。”境界在詩詞中指作者通過他所描繪的藝術形象,向讀者展現出的彌漫著各種情緒的、令讀者沉浸其中流連忘返的一種鮮活的藝術氛圍。中國藝術的境界總是伴隨從客觀存在轉向主觀感受而生的,書法境界大概與這些主觀感受相聯係著。書法境界就是通過用筆畫的長短、厚薄、曲直、軟硬、緩急、枯濕、方圓、高低、暢澀、粗細、明暗來表現筆墨的律動,在律動中再現組合形態的美妙,章法的完美,正是這些因素營造的獨特氛圍吸引了我們,這種吸引我們的獨特氛圍應該就是境界。王嶽川教授指出:“中國書法藝術精神集中體現在氣韻境界的創造上。”也表明書法境界應該是由筆法、墨法、字法、章法所創造出的氣韻精神之所在。
一、“守法無我”之境
此境界是指學書之初,以經典為取法對象,以他人的書寫技法為基礎,以他人之字跡為楷模,以錘煉筆墨功夫為要務。筆法是書法中的核心技法,通過“心追手摹”,寫出實實在在的筆畫,寫出優美的形象,表達碑帖之本意,深挖作者真實筆法。盡量不要帶入自己的主觀想法,尊重經典的書寫規則,更不可臆造,要讓欣賞者和自己都覺得筆法非常純正,沒有雜質。這種本來的書法形象就好像本節篇首詩歌中描寫詩人在現實中的形象。營造這種書法形象的整體氛圍便是書法的第一境。此境界中強調“勤奮”、“得法”、“忠實性”。
徐浩《論書》雲“張伯英臨池學書,池水盡墨,永師登樓不下,四十餘年”,懷素留下“芭蕉萬株,以供揮灑”和“書之再三,盤板皆穿”的佳話。以文化為底色,功力為底邊,是曆代書法藝術的形態與精神在個人身上的投影,通過苦學獲得純熟的技巧、技能是書法家的必備條件。古代的書家,自幼習書,厚積功夫,筆禿千管,墨磨萬錠,曾鞏《墨池記》也說:“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古代書法家的成績都是苦學苦訓得來的,所以“勤奮”是一切書法家必備的基本素養。
同樣,學習書法也要強調高超的技法,甚至可以說今天的書法界處處彰顯著一種競技的景觀。但我們要看到:
今人習書之初,往往具有很明確的藝術創作的目的性;古人習作,多出於使用之需,在藝術創造上,未必有過多的投入,在書法思想上未必有當代豐富。其實,今人在“工”上,與古人相比還差得很遠,今人單是在量上就很難保證。當代生活繁忙,今人學書法的文化生態係統遠不能和古代比,像何紹基那樣每種漢碑臨摹數百遍,今天幾乎沒有人可以做到。
雖然今人從書寫的數量上比古人少了,但是憑借今人特有的敏感度與展賽的刺激性,也許“精確度”會更高;憑借豐厚的考古與出版資源,今人可以采取 “挑肥揀瘦”、“看多臨少”(孫其峰語)的方法,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現代人平時不用毛筆,就一定不如古人的書寫技藝了。在信息化日益發達的今天,今人的視野比古人開闊得多,考古發現與新出土的書法遺跡,層出不窮,而且通過現代多媒體手段,可使書法曆曆在目,甚至將作品製作在屏幕上,雖然此舉缺少了性情的表達、墨趣的再現,但書法形象的再現,書法提煉的純度,遠遠優越於古人。
我們必須看到:今人要學像古人是非常難的。其原因在於:我們無法直接觀看到古人的現場書寫,沒有影像資料,用的什麼樣的筆?用的什麼樣的墨?用的什麼樣的紙?寫多大的字?原作是什麼樣的?創作環境怎樣?等等,我們都不完全知曉。我們隻有通過研究前人的成果,把握形神的統一性,麵對古代碑帖巧下功夫。學書總要有特定的需要,尋求獨到的角度,有所取也必有所舍,在堅實的基本功背後目的主要是 “為我所用”。
功力、人格、學識是構成書法境界的金字塔底,底越厚重堅實,塔就有可能建造得越高,書法的境界才有可能更高遠。如果說曆史上書法境界的變遷是在書寫的自然生態環境中更替,那麼,當代書法正經受著困擾:書寫的自然生態環境的逐漸沒落消散和外來藝術思想的侵襲。
處於第一境的作品可以是直接的臨摹之作,可以是變相的臨摹之作,很少有創意。如:集字創作、改變形式書寫、借助電腦調配組合等。在自己的書寫中基本保持了臨摹對象的形態和筆意,簡單地說,寫出的字除了像別人的字形外,其餘便是不足以被讚美的成分。試想一想,要進入此境是很困難的。無論是今天流行的“羲之風”還是“王鐸風”,真正能寫像的書者算鳳毛麟角了。就像詩歌中的“現實之我”,然而“現實之我”已經是被多重風雨浸泡過的“成熟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