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和樂廣立時發覺自己已被逼處下風,馬如龍的出手並非如暴風驟雨,而是輕飄飄渾若全不著力,但卻迅疾無比,所攻擊的角度更是詭異莫測。
這正是馬如龍先講下“點到為止”的秘奧,他的出手虛飄飄不含內力,並無殺傷性,但隻要被點到,對方便輸了。
朱三樂廣一時不察,上了惡當,心裏連珠價叫苦不迭,隻得把他這些虛飄飄的招式當成重手法拆解,唯恐被沾上一下,如此拆解起來可謂功倍事半。
五十招甫過,二人已感有些吃不消了。
在這五十招間,二人純取守勢,兀自左支右絀,險象環生,最令他們吃不消的是馬如龍出招的詭異莫測,樂廣招式精純,別家招法一式不取,這也正是武林中人所謂的“正路子”。
但他見多識廣,於各派招法無所不窺。朱三則是所謂的“野狐禪”,旁涉百家,貪多務得,卻也盡得神髓,他原以為自己可謂“博雜”了,不意卻碰上了馬如龍這位“博雜”宗師。
馬如龍兼涉百家,卻隻是用其皮相,內力依然是自己師門嫡傳,在內力上可是絲毫“雜”不得,各家招法在他手上使將出來,便往往變異常軌,看之似正,觸之實偏,但兩人都無法將招式接實,自也無法探明,隻覺得他的招式詭異,難以猜解。
若僅如此倒還罷了,更令他們心駭的是馬如龍變招之詭異,他剛使出一招嵩山派的“開窗望月”,下一招順勢而成應是“雪擁藍關”,朱三拆了一招“開窗望月”,心中、手上均已做好拆解“雪擁藍關”的招法,不僅可拆解無誤,且可順勢反擊。
孰料馬如龍使出的卻是峨眉派的蘭花拂穴手,堪堪擊在他使出的拆解招法的空門上。倒仿佛他看清了對手的招式,又把空門故意湊上去一樣。
他哪裏知道馬如龍的這套功夫就是按招法的生克練出來的,先使出一招,下一招必是針對破解這一招法的空門而發,是以前一招似乎是專為後一招而設的陷阱,如此循環往複,以致無窮。
朱三拆了十幾招後已明白其理,偏生他對百家功夫浸淫愈深,愈難擺脫其影響,見招拆招已成他本能的反應,而馬如龍出招變招之快又不容他有想上一想的工夫,他感到自己仿佛是頭被牽著鼻子在沼澤裏打轉兒的笨牛。
樂廣雖以獨門拳腳相抗衡,卻比朱三也好不了多少,主因也在於他對馬如龍所使招式的思維定式上,這種思維定式一旦固定,想改變難於登天,此時二人都暗恨自己對各派招法所知太多,倘若隻練一門功夫,對別派招法懵然無知,到不致如此窘困了。
馬如龍轉瞬之間又攻出十幾招,這套功法他已使得純熟無比,興致酣然,揮灑之際將兩名對手左右纏繞在一起,那一記記招式仿佛一條條看不見的蛛絲將二人緊裹其中。
樂廣額上早已見汗,情知再這樣打下去,自己絕對無法撐過五十招,暗自心驚馬如龍的氣息怎會如此悠長,而他已有氣息難以為繼之感他牙關一咬,動了拚命的念頭,拚上挨上一掌,用重手法反擊,即使拚上兩敗俱傷,朱三卻可乘機下手了。
念頭雖存心中,卻一直無法實施,隻因馬如龍招式一出,他的身體便自動做出響應,這正是一流高手苦練多年才磨練出來的本能反應,此時卻反成為阻礙。
朱三也和他一般想法,但他陷得更深,難以自拔,但他內功不如樂廣精純,變招之際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間隙越來越長,若是他自己,早已喊停認輸了,但此戰事關兩人顏麵,他也隻好苦苦支撐。
馬如龍左掌使出第九十二招“手揮琵琶”攻擊朱三,五指如彈琵琶般抹向他的頸部,右手則是一記“花開富貴”,撞向樂廣胸膛。
朱三氣息一滯,動作稍緩,馬如龍五指已掠上他的咽喉,朱三忙不迭仰身閃避,避開咽喉要害,卻被馬如龍順勢拍在他的琵琶骨上,口中喊道:
“承讓。”
朱三心頭一涼,知道自己輸了,一時間血脈僨張,發皆上豎,大喝道:
“再比一場。”
雙掌蓄滿內力,向馬如龍擊去。
馬如龍雖在朱三身上得手,攻向樂廣的招式也不免遲緩,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的他總算抓住了機會,先後退後一步,避開馬如龍的攻勢,隨後猱身直上,掌劈腳踢,攻向馬如龍後背,和朱三同時發出。
兩人出招之後,卻發覺失去了對手蹤影,樂廣掌劈向朱三的麵部,那正是瞄準馬如龍後頸的,腳卻踢向他的下陰,招式凶狠陰毒,這類招式一向為女子所慣用,樂廣作為閹人,卻也和女子差不多,同屬陰人也。
朱三雙掌原是擊向馬如龍小腹,現今卻直奔樂廣而去,這是他情極拚命的招法,真有渴驥奔泉之勢。
二人均大驚失色,招式全力而發,想收回亦已不能,電光石火間,二人的招式已擊到對方,所幸二人功力超卓,內力已收回大半,卻也拚了個兩敗俱傷。
朱三避開了樂廣踢向下陰的一腳,卻被他一掌劈在臉上,打得鼻血長流,而樂廣也被他雙掌擊在小腹,被擊飛出去。
馬如龍閃身一旁,卻也看得赫然心驚,他還不知這二人內力如此了得,幸虧他把二人引入比拚招式的圈套中,若真被他們纏上,比拚起內力,自己此時還真不是對手。
朱三的屬下早已進入院子觀看這場驚心動魄卻也眼花繚亂的比鬥,他們一直看不清究竟誰占上風,也不敢出聲叫好,待見到兩位首領竟自相殘殺起來,無不驚駭欲死,心中料定,這是馬如龍暗施詭計使然。
三位分堂主一見首領倒地,不待吩咐,一擁而上,把馬如龍圍起來,另有兩人去扶朱三和樂廣,另外五人都亮出暴雨梨花針,對準馬如龍,雖事出倉促,這十人動作卻絲毫不亂,顯見訓練有素。
“住手!”一直提心吊膽在屋內觀戰的三娘子衝了出來,有兩人欲上前攔截,卻被她突出兩劍逼退,一陣風般衝到馬如龍麵前,緊緊抱住他,要用身體保護他。
眾人均愕然不已,他們知道和馬如龍在一起的是兩儀堂的一名女弟子,兩儀堂是什麼東西,他們眼睛裏根本沒地方放,然而三娘子這一出手卻讓他們唬了一跳,哪兒又冒出一個高手?
馬如龍笑道:“別怕,他們不會動手的,朱先生,你不想食言而肥吧?”
他心中篤定,這些他隻是看住他,沒有朱三的命令絕不會出手。
朱三捂著鼻子,眼冒金星,他推開前來扶他的屬下,搖晃一下站了起來,他不理馬如龍的問話,而是走到樂廣麵前。
樂廣麵色蠟黃,滿臉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顯是強忍劇痛,他說不出話,隻向朱三搖搖頭,又點點頭,朱三和他相處日久,已明其意,搖頭是不讓他發問,以免示弱,點頭則是告訴他自己並無大礙,不必擔心。
朱三這才轉過身,晃晃腦袋,手也從鼻子上放了下來,鼻血已經止住了,隻是嘴角衣襟血跡斑斑,已無複內堂總堂主的形象,他看著馬如龍,既痛恨又佩服,痛恨他使自己出乖露醜,但對他出手之迅疾無比、招法之刁鑽詭異卻也欽佩。
“你贏了,馬如龍。”他半晌才憤然道,“不過,如果我們不是單單比較招式,而是以真實本領相拚,我們不會敗。”
馬如龍笑道:“或許吧,那隻有下次比過才知道。”這場比試他打得隨心所欲,酣暢無比,心中大感過癮。
朱三咬牙道:“你走吧,我不會食言。但你記住,隻有兩個時辰,你最好逃得遠遠的,藏得深深的,別讓我們找到,否則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馬如龍怒氣上湧,他推開三娘子,走到朱三麵前,冷冷道:
“你說的倒像我怕你們似的,有膽量就把你們堂口告訴我,我去拜會你們的令長上,我也不必你們給我時間逃命,你們現在就可以動手。”
朱三不禁語塞,他還真不敢把總堂地址告訴他,那時天底下最大的機密,他冷笑道:
“馬如龍,你也甭囂張,現在動手你也得不了好處,我隻是不想食言,你有本事就在這裏再呆兩個時辰,咱們重新來過。”
馬如龍灑然一笑道:“本公子要呆便呆,要走便走,豈是你能管得了的。”
他還真被將住了軍,趕緊找個台階下來,心裏卻痛惜機會喪失,他此番正是要想方設法查明金百組織,人家自投上門,他卻隻能逃避。
朱三知道他是心虛,冷冷一笑,總算找回點安慰,他也是忖度單憑十一位屬下,五具暴雨梨花針未必能毀掉馬如龍,才肯故示大方,他和樂廣也都需要兩個時辰療傷,他現今腦子裏依然斷裂一般劇痛,隻是強忍著而已。
馬如龍領著三娘子,背上打好的行囊,牽著馬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他剛出門,朱三便趕緊摸出藥瓶,吃了兩丸止痛的藥,樂廣那麵也是趕緊服藥,就在地上盤膝運功,療起腹內的傷痛了。
馬如龍口中說得輕巧,心裏可不敢有絲毫怠忽,騎上馬如箭一般趕路,他現在才知道金百合勢力有多大了,連鎮上的小混混們都被他們納入麾下,他是被先前的賭友出賣了,他心中反複回想著四個字:
羽翼已成。
他還需要六天才能功德圓滿,那時就不知是誰要逃之夭夭了,但這六天他要躲在哪裏而不會被他們發現,他簡直想不出會有這樣的地方。
三娘子見他眉頭緊鎖,忙問道:“你又受傷了?受傷了可別撐著,咱們趕緊找地方療傷。”
馬如龍搖搖頭,三娘子不信:“那兩人恁地厲害,都受了傷,你怎會沒受傷?”她知道他有受了傷硬撐著的毛病。
馬如龍回想起適才那兩場大戰,兀自樂不可支,笑道:
“想和本公子鬥法,他們還嫩了點。”
“嫩了點?”三娘子失笑道:“他們可夠老的,那個老頭子都是爺爺輩的。”
她看到他眉開眼笑,少有的得意狀,這才相信他沒有受傷。
“對,和他們鬥法,我為什麼要躲?”
他心裏仿佛突然開了一個竅,同時心裏暗道慚愧,才意識到自己是被那位“風婆婆”打得嚇破了膽,一見強敵便先想到逃,雖說他僅有四成內力,但這四成內力也足可當得一流高手。
“你怕不怕?”馬如龍問道,“怕?怕什麼?”
三娘子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糊塗了,馬如龍笑道:“我是問你怕不怕那些人?”
三娘子想了想,老老實實道:“怕還是有些怕的,但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怕。”
馬如龍又想起她使出的那兩劍,雖尚嫌稚嫩,卻已頗具威勢,他果然沒有看錯,她先天稟賦極佳,先前練的武功雖俗不可耐,根基卻紮的極牢,稍加調教造詣便已不凡,假以時日,成就也會相當可觀。
想到這裏,他那馬韁輕提,盤馬向左,進入他已準備繞過的城裏。
一個時辰後,朱三和樂廣兩人已恢複如常,朱三還特地找來一麵菱花鏡,仔細觀察自己有無破相,他一向風流自賞,對自己的容顏比女人猶為愛惜。
桌上擺了一具沙漏,聽著細沙一點點滴下的聲音,樂廣幾欲發狂,他繞室彷徨,就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朱三勸道:“樂老您還是出去走走吧,您再盯著這勞什子,它也不會多滴一些。”
樂廣怒道:“那就砸了它,咱們為甚要遵守那見鬼的約定?它滴一下,那小子就能逃出十步,等它全滴完了,那小子還不逃到天邊了?”
朱三道:“樂老放心,我早已布好眼線了,他逃得再快,也逃不出咱們的手掌,隻是這小子詭計多端,能否除掉他倒是大問題了。”
聽他這樣說,樂廣心裏安穩些了,他縱橫江湖三十多年,鮮遭敗績,此次是頭一次受傷又是傷在自家人手上,這火窩的大了,他厲聲道:
“下次見到這小子,不要和他廢一句話,更不要和他訂什麼約定,劃什麼道兒,一見麵就廢了他。”
朱三心中微慍,暗道:“道兒是我劃的,約定也是我立的,可當初首先走進院子的就是你,你若那時見麵就打,我又何苦多此一舉?”
樂廣看出他的心事,忙道:“小朱,咱家不是怪你,這事咱家也有責任,咱爺們兒可被那小子整治慘了,這仇非報不可。”
“那是當然。”朱三心中釋然,旋即卻又浮上一抹陰影,這次比鬥馬如龍雖說以巧取勝,卻是完勝,況且這“巧”,也是實實在在的武功,並非投機取巧。
假若他功力全複以後,即便不取巧,自己也會輸得比今天還難看。
還有十一天,他默默算著馬如龍功力全複需要的天數,卻不知實際上隻需要六天。
馬如龍找到城中最大的酒樓,點了一桌最貴的菜,要了最貴的酒,他告訴掌櫃的:“不要最好的,隻要最貴的。”
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便像使鬼推磨一般,掌櫃的和幾個夥計忙得都快飛起來了。
三娘子始則目瞪口呆,繼而詫異失聲:“你這是作甚?可是要慶賀你贏了那兩人?”
馬如龍笑道:“那沒什麼,我隻是要衝衝穢氣。”
三娘子納悶道:“穢氣?你身上沾了什麼穢氣嗎?我怎麼沒聞到?”
馬如龍道:“你不懂,我說的是心裏的穢氣。”
三娘子搖搖頭,她真的不懂,可看到馬如龍擺出的這副好像明天就不過了的架式,還是不以為然,她節儉慣了,這一頓飯比她兩儀堂一年總收入還要多。
這一頓飯她吃的很多,一則早飯沒吃,二則舍不得大把銀子買來的精美菜肴扔掉,她從不飲酒,卻也在馬如龍的哄勸下喝了半碗,那可是一百五十兩銀子一壇的百年老酒。
一層樓上的客人都看著這一桌,卻不免有些嫉妒,因為夥計們為了一千兩銀子,對這些客人都待搭不理的。
“狗眼看人低。”一位少年客人衝著長了飛毛腿似的夥計罵道,夥計早被人罵慣了,隻當沒聽到。
這家酒樓自開張以來還未辦過千兩銀子一桌的盛筵,能多賺銀子固然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喜兆啊,說不定城裏城外的鄉紳財主會見賢思齊,以後每天都來辦上一桌,那才叫財源滾滾,他好像看到神龕裏的財神都開眼笑了。
“老弟,你就甭生這閑氣了,人情逐涼暖狗眼看高低,咱們走江湖的,還看不破這一點?”同桌一位長者感歎一聲。
那少年好事的人,因忿懣又多喝了兩杯一拍桌子道:
“這家夥是什麼來頭?敢如此張狂,是家裏銀子發黴了,還是沒把天下人放在眼裏?”
他惱怒之下聲音不免大了些,整個樓層的人都聽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又立馬盯在他身上。
馬如龍停杯笑道:“小兄弟,你是在說我嗎?”
那少年眾目睽睽之下,豈甘示弱,站起身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