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令向文登為難了,譚總一直是他挖空心思想巴結的人,這樣友
誼帶給他的好處語言無以窮盡。而我的拒絕,無疑,將使他落空了。可是現在我竟然改變了,想一想吧,他的心花怒放多麼有理由。從中他還看到另一個希望,那就是獲得一個文化女人所生兒子
的可能性。我必得靜靜住下來,完成賣給譚總的作品,使他獲得充分接近我的時機。他堅信不管怎樣,我終究並不是神仙,隻要是個女人,有肉身,那就絕不會真的不需要男人。
我要價十萬。譚總毫不猶豫答應了,當晚就設宴,親自交給我用做材料的大理石,說是好多年前從印度買回來的,珍藏至今。那的確是塊物中上品,有著滄桑的圖紋和沉鬱的墨紅色,簡直就是童木偶此刻生命的顏色。但印度是大理石的故鄉嗎?
譚總哪裏在乎作品本身的藝術含量,他要的隻是它出自我之手。盡管女人對於他就好比貝殼對於海邊的沙灘,隻要有潮漲潮落,但是,那畢竟隻是一些海浪能夠旋玩的貝殼。對他這樣的男人而言,誘惑永遠在力氣不易抵達的地方。他派來一輛豪華汽車,接我去一座山間別墅,說是已安排了最好的廚師和傭婦,讓我可以在宛如仙境的舒適所在成就驚世駭俗的傑作。我謝絕了,講給他我的靈感之源,說是工作將在郊野空曠的大地上展開。
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認真地對待我的藝術,因為在我,它就是真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開始了。我雕刻刀畫出的每一根線條,都表明這將是我雕塑藝術創作的一次飛躍,一件可以跟時間同行的藝術品就要誕生了。我觸摸到了手中石頭的靈魂,感受到了它的疼痛。在大理石飛落的齏粉中,我看見一個人怎樣曆盡艱辛,千錘百煉,淬出自己的神性。是的,神性就在人性中,隻要肯自我敲擊,如磨石中之火。
我的構圖絲毫不繁複,就是童木偶在斷了的小石頭橋旁邊,久久盯視著被自己折斷的橋,考慮是不是該彎下腰去,重新撿起腳旁的鐵鎬,開始修建的工作。
我把這畫麵講給前來觀看的向文登和譚總,讓他們知道這個特殊的瞬間的含義。是的,瞬間是時間的全部,它包含了曆史從頭到尾的整個過程。我們把它用能夠凝視的樣貌呈示出來,告訴人們,此時此刻之中,不僅充滿著所有過去,還藏納著無可選擇的未來。
我給作品題名為《悲傷的父親》。
譚總和向文登,他們於是知道了整個故事。
本來我隻是想用賺來的十萬酬資幫助童木偶買材料,雇人工,了卻重修小橋的心願。卻沒想到,更有另外的收獲。譚總和向文登,這兩個男人都發了善心,開始為小橋的修建忙活了。很快來了一輛卡車,一幫人,鏗鏗鏘鏘幹了起來。人們熱火朝天幹活的場麵做了我的模特兒的背景。
這座小橋是必得修好的,因為它也是連接童木偶人生的橋,必得它堅實地聳立了,這位悲傷的父親被喪子之厄硬生生嶄為兩截的人生,才能重新連綴起來。
鏡頭悲哀地逼真了童木偶的蒼老,這樣一凝視,他與實際年齡之間的距離,至少在十幾年。我雕刻刀下漸漸成形的這張麵孔,有著延伸時光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