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寬恕何為?
——特拉克爾(georg trakl,1887—1914)
(一)
星期日。我們到針灸醫院探視癱瘓在
輪椅上的父親——
他高燒一個多月了,
但拒絕服藥。
他說壓在舌根下的白色藥丸
像果殼裏的蟲子咕咕叫著……
單個的果殼
集體的蟲子,不分晝夜的叫聲亂成一團。
四月。
他躲在盥洗間吐著血和
黑色的無名果殼的碎片。
當蟲子們,把細喙伸進可以透視一兩處雲朵的
水窪中,
發出模糊又焦慮的字符,
在家鄉,
那遙遠的假想的平麵。
是的,我們都聽到了。兒女們站成一排,
而譫語仍在持續:
他把窗外成天落下鳥糞的香樟樹叫做
“劄子”①。
把矮板凳叫做“囨”②。
把護士們叫做“保皇派”。
把身披黑袍在床頭做臨終告慰的
布道士叫做“不堪”。
把血漿叫做“骨灰”。
把氧氣罐叫做“巴薩”③。
這場滾燙的命名運動,
讓整座醫學院目瞪口呆。
他把朝他撲過來的四壁叫做“扁火球”,
——“是啊,爸爸。
四壁太舊了”。
如果我樂於
吞下這隻扁火球,
我舍身學習你的新語言,
你是否願意喝掉這碗粥?
五月。
病房走廊擠滿棕色的宿命論者。
我教他玩單純的遊戲度日,
在木製的小棋盤上。
他抓起大把彩色小石子
一會兒擺成宮殿的形狀,一會兒擺成
假山的形狀。
他獨居在宮殿裏
讓我把《殘簡》翻譯成他的語言
一遍又一遍念給他聽。
我把“孔城”④譯成“嘭嘭”。
把“生活”譯成了“活埋”。
他騎在牆頭,
像已經笑了千百年那樣,懵懂地笑著。
六月。
傍晚。
我把他扛在肩膀上,
到每一條街道暴走。
在看不盡的蓊鬱的行道樹下,
來曆不明的
霾狀混沌蓋著我們。
我聽見
無人光顧的雜貨店裏抽屜的低泣。
有時,
他會冷不丁地號叫一聲。
而街頭依然走著那麼多彩色的人。
那麼多沒有七竅的人。
那麼多
想以百變求得永生的人。
霓虹和雨點令我目盲
(二)
死去的孩子化蟾蜍
剝了蟾皮做成燈籠
回到他善忘的父母手中。
老街九甲⑤的王裁縫,每個季節晾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