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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三)

並非隻有特定時刻,比如今天

在車流與

低壓雲層即將交彙的雨夜,

我才像幽靈一樣從

眾多形象,眾多聲音圍攏中穿插而過。

是恍惚的花壇把這些

杜撰的聲音劈開——

當我從小酒館踉蹌而出之時。

乞丐說:“給我一枚硬幣吧。

給我它的兩麵。”

修自行車的老頭說:“我的輪子,我的法度。”

尋人啟事說:

“失蹤,煉成了這張臉。”

警察說:“獄中即日常。”

演員說:“日常即反諷。”

玻璃說:“他給了我影像,我給了他反光。

那悄悄穿過我的,

依舊保持著人形。”

香樟樹說:

“隻為那曾經的語調。”

輪椅說:“衰老的脊柱,它的中心

轉眼成空……”

小書店裏。

米沃什在硬邦邦的封麵上說:“年近九十,

有遲至的醇熟。”

你年僅七十,如何訓練出這份不可少的醇熟?

在這些街角。在這些櫥窗。

在你曾匿身又反複對話的事物中間。

你將用什麼樣的語言,什麼樣的方式,

再次稱呼它們?

九月。

草木再盛。

你已經缺席的這個世界依然如此完美。

而你已無形無體,

寂寞地混同於鳥獸之名。

在新的群體中,你是一個,

還是一群?

你的蹤跡像薄霧從受驚的鏡框中撤去,

還是像蜘蛛那樣頑固地以

不可信的線條來重新闡述一切?

輪回,

哪裏有什麼神秘可言?

我知道明晰的形象應盡展其未知。像

你弄髒的一件白襯衣

依然搭在椅背上

在隱喻之外仍散發出不息的體溫。

我如此容易地與它融為一體。仿佛

你用過的每一種形象——

那個在

1947年,把絕密檔案藏在桶底,假裝在田間

撿狗屎的俊俏少年;

那個做過剃頭匠,雜貨店主、推銷員

的“愣頭青”;

那個總在深夜穿過扇形街道

把兒子倒提著回家

讓他第一次因目睹星群倒立而立誓寫詩的

中年暴君;

那個總喜歡敲開冰層

下河捕鰻魚的人;

那個因質疑“學大寨”被捆在老柳樹上

等著別人抽耳光、吐唾沫的生產隊長;

那個永遠跪在

煤渣上的

集資建廟的黯淡的“老糊塗蟲”——

倘在這些形象中,

仍然有你。

在形象的總和中,仍然有你。

仍有你的苦水。

有你早已預知的末日。

你的恐怖。你的毫無意義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