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都有被歲月說服的安靜表情
而那棵舉起告別之手的樅樹
注定要高出眾樹
高過自身——
虛無,就這樣來到我的唇上
寒煙的這首詩,讀之揪心,而又境界高遠。它似乎包含了愛情詩的內容,但又超越了一般的情愛,而指向對我們來說更為廣闊、嚴峻的事物。從詩的主要部分來看,“我們已近得無法再近”,但詩一開始又設定“我要去暮年的山坡上等你”;這“暮年的山坡”不僅有一種地形上的高度,也提供了一種時間的尺度。詩的現場就被置於這種尺度之下,或者說,詩人同時在以另一種眼光來看現實人生和自身。詩的中間部分(第二節、第三節),強烈,相互吸附,充滿張力,而又歸於平靜和覺悟,“而那棵舉起告別之手的樅樹/注定要高出眾樹/高過自身——”正因為這種“告別”,這種激烈之後的超脫,人與樹都高出了自身。不過,超越之後又怎樣呢?——“虛無,就這樣來到我的唇上”!這真是一個無比精彩而又耐人尋味的結局。這樣一個結尾,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涵上都與開頭那一句構成了呼應,構成了一種張力關係。那朝向暮年山坡的嘴唇所迎接到的“虛無”,其滋味也更豐富了。那是人的必然的命運,那也是比一切實有更偉大的虛無。
旅行北海岸羅伯特·格雷
接著,我在一張搖擺的鋪位上醒來,
仿佛我躺在一條漂於
大海中的帆船上,
那是火車隆隆作響的聲音,
它將風向兩旁撕開。
下鋪的人現已離去。
我擺腿而下,
躺在他的床上,啪的關上窗戶——
陽光旋轉著
離開了灰暗的地毯。
水,在銀盆中像固體一樣搖動,
太冷了,透過我的手指凝在一起。
我從彎腰的地方
看到了那些明亮
如陶器的日子中的一天,
它們屬於我的許多記憶。
列車的影子,就像鳥影,
疾馳在銀灰色的田野上,
越過那些看似從石頭上劈開的籬笆
和一叢叢羊齒植物,
一個盡是草根的紅泥土堆,
越過那漂滿原木、樹葉
和腐朽發黑的樹幹的小溪,
苗條的白色桉樹移下了斜坡,
就像一個裸體者走下了樓梯,
此刻鄉村的田野突然展現在大海麵前
——穿過白棉布似的海灘,一覽無餘;
灑滿點點光輝
使整個車廂旋轉。
我起身安然地
把影子打碎。
走到鏡子前,我讓頭發
淩亂一些——疊起睡衣,
收拾書本和梳妝袋。一切做完後
將箱子的碰鎖按下。
十二個月以來我一直看到每個早晨,
在陳設好的房中的衣櫃上,
箱子的碰鎖一直突出等著被按下。
(張少揚譯)
這是一次孤獨的行旅,又是一次讓人目不暇接的行旅。孤獨,這不僅是指孤身隻旅(“下鋪的人現已離去”),更指詩中所滲透的那種冷峭、孤絕的自我意識;目不暇接,指旅途中不斷展開、閃過的風景,它們出自詩人精確的觀察,更出自詩人的想象和語言創造,如“仿佛我躺在一條漂於/大海中的帆船上,/那是火車隆隆作響的聲音,/它將風向兩旁撕開”“列車的影子,就像鳥影,/疾馳在銀灰色的田野上”,等等,這些精彩的詩句,讓人不勝喜愛,於是我們也開始享受這孤絕的行旅了。更絕的是最後的那個細節,詩人沒有說他自己一直渴望出走,而是“箱子的碰鎖一直突出等著被按下”,這樣的結尾,可以說真“酷”!
葉芝大概這樣說過,一首好詩往往結束於盒子關上時的哢嗒一聲。在這首詩中,我們聽到了這哢嗒一聲。
這是結尾的藝術,但也是開始的藝術——這樣的結尾,使我們忍不住又回到開頭,去再次經曆這樣一次語言之旅(我們自己的“箱子的碰鎖”,也一直在那裏“突出”並等待著)。的確,隻要我們讀詩,隻要我們被它的每一行甚至每一個字詞所吸引,用海德格爾的術語來表述,我們就是“在通向語言的途中”!
雪伊夫·博納富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