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清行濁
當下還有一種能為談話注入虎虎生氣的虛假,就是我們都能用談話來營造求真的迷人氛圍,可是一旦自己行動,就沒有了談話中的那些美德。就是說,隻要談起人的修為,都喋喋不休,不知疲倦,仿佛自己占據著美德的製高點。無論評價這個或那個詩人,嘴上都掛著修為的最高標準。不必奇怪,此人一旦行動,他所做的一切,可能正好是他譴責的一切。我曾經想用一個詞概括這個現象,久覓不得,一天突然從舊書裏遇到這個詞——言清行濁。行了,它足以說出我想說的東西。當我把這個詞告訴友人何同彬,他也詫異這個詞的洞察力。看來,潛伏在我們內心的這個惡魔,古已有之。為什麼人在談論時內心特有律條,一旦行動則毫無自律呢?我認為,根源在於我們身邊的“兩層皮文化”。中國當代文化由兩層皮構成,一層真皮一層假皮。吊詭的是,我們在公開場合抖摟的都是假皮,假皮供應的觀點一般都十分悅耳,都是冠冕堂皇的真理、美德等等。由於這些觀念在當下社會,缺乏對應的生活經驗,比如,誰若在當下生活中堅持這些美德,他注定會四處碰壁,成為精神孤兒。這樣一來,多數公開抖摟假皮的人,為生存所迫,便會悄悄用另一張近乎本能的真皮,去圖謀利益,不管它在道德上多麼粗野和刺耳。沒有了傳統“言必行”的束縛,沒有了冒死進諫的士的精神,那張供應著人類全部欲望的真皮,便成了裹住我們心靈的汪洋大海。是的,當社會現實造成觀念和經驗的分離,同時向所有人供應著截然相反的兩張皮,“詩人何為”的問題,就隻成了少數詩人的苦惱。在我看來,置身於這樣一個魔性環境,與其對一個詩人的行為敲敲打打,不如有人帶頭有所不為。一個對某些事有所不為的人,說明他心中有與眾不同的戒律。比如,正是陶淵明的多次辭官,昭示著他卓爾不凡的品性。所以,昭示人品性的不是有所為,而是某些特定時刻的有所不為。
圈子批評家
西方學者有過一個總結,認為批評興旺之時,恰恰是作品衰落之際。他們提出亞裏士多德的《詩學》,作為希臘戲劇衰落的證據。如果不懷疑這種說法,那麼當代詩界批評的亂象,倒反證出當代詩歌創作的蓬盛。不是說沒有好的有開明作風的批評家,當然有,但他們為數甚少,難以影響整個詩界,這樣,我們感到喧囂的批評之聲,多數來自“圈子批評家”。“圈子批評家”並非我們時代的獨創,前輩中已有成仿吾等先驅,他們向我們供應著一種意識,即除了他們自己所在的圈子,其他圈子的東西都無足輕重。在圈子批評家看來,對當代詩歌的評價非常容易,它不過是一個權力問題。多年苦心經營得到的權力,馬上可以在改變他人的觀念上收到效果,使圈子內的詩歌成為命運的寵兒。我曾說過“觀念可以改變感覺”,但,是不是觀念一變,真的就處處皆詩呢?當然不是,憑借智慧,觀念可以讓我們放棄本能的排斥感覺,接納一開始不喜歡的趣味,使我們有機會去接觸詩歌的全貌。觀念打破的是感覺的排斥。不過感覺並非不會“思考”,感覺對形象、修辭、結構、層次、聲音等的敏感,使它會排斥同一趣味裏的愚蠢和空洞之作。就是說,感覺依舊會在同一趣味裏,捍衛品次高低的分類。徹底依賴觀念來拯救劣作,缺乏長久的人性根據,理所當然會最終失敗。所以,圈子批評家與中國當代隻知道詮釋經濟政策的經濟學家沒有兩樣,他們提供一係列所謂的依據,本質上是幹擾了對詩歌真相的認識,他們以為啞寂的真相抵不過高亢的批評之聲。但是且慢,近年因教書,我重讀過成仿吾的評論,記得沒多久,我就體察到他要拔高同人的心境,接著我看清了他下筆時的隱秘動機,說真的,我對他勇而不智的文章一下失去興趣。隻消幾十年,他的破綻就曆曆在目,對那些落筆於紙上的當代批評家,真是一個不小的前車之鑒。後人一樣會運用全部本領,來審視我們的文章,一旦瞥見不潔的動機,一樣會毅然棄我們而去。我認為批評的活力不在於文章多寡,無論新添多少文章,都不如誠實更能令批評有效和興盛。難以估量,機智的撒謊已給詩壇造成多大混亂和傷害。我隻期待能出現更多誠實的批評家,靠他們打破詩界人為的精神割據。畢竟,笨拙的誠實與機智的撒謊相比,更能贏得明眼人和後人的尊敬。
“廢紙簍詩歌”
本來發表是這樣一種文學安排,它既要向水平高的讀者證實編輯沒有看走眼,也要向水平比作者低的讀者,提供具有吸引力的摹本。由於這類摹本在回應當下意識方麵,比過去的傑作更有新鮮感,它們就成了部分讀者眼中文學仲裁的結果——它們的水準最接近過去的傑作。讀者藉此可以跟蹤進入當代詩人的詩藝世界,詩人最新的探索之作能成為讀者欣賞和學習的對象。比如,詩歌仲裁在雜誌社進行時,會產生大量的“廢紙簍詩歌”。編輯因感到自己處於詩歌史的末端,便會盡力謀殺與傑作水準相去甚遠的作品,把它們驅入廢紙簍。廢紙簍就像詩歌孵化器,作品不去除稚氣,讀者永遠別想見到它們。我因有過在揚子江詩刊做二審的經驗,知道“廢紙簍詩歌”的數量真是大得驚人。知道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一旦提升自然來稿的用稿率,雜誌質量必會下降。我認為“廢紙簍詩歌”的厄運,是過去詩壇智慧的一部分。不過近年,情況大變,隨著太多的詩歌版麵和雜誌問世,過去寸步難行的“廢紙簍詩歌”,突然間贏得發表的機會,藉著冒出來的眾多版麵,廢紙簍詩歌改變了發表詩歌的性質。當任何水準的寫詩者都能發表,說明詩界已經走到了詩歌的反麵,導致普通讀者值得學習的對象,已經深藏難覓。太多的庸常之作,已把所有詩歌版麵覆蓋起來,以致需要學詩的讀者,已辨不清哪些是高明的詩作。有時,這真是嘲諷,一些詩還沒寫上路子的人,就侃侃而談寫詩的經驗。若在過去,我們隻好去雜誌社的廢紙簍裏撿這些人的作品。於是我悟出,發表在當代正在對詩歌施加負麵作用,它在普及詩歌的同時,實際在給批評和鑒賞添亂,給批評施加說奉承話的巨大壓力。常常,有的批評家真那麼說了,在容忍膚淺和幼稚方麵,有的批評家真是有雅量。這些在詩歌版麵安定下來的淺薄之作,許多就成為羨慕發表的讀者充作學詩的樣本。於是,就出現一個怪象,新加入寫詩的人群,很多在學那些速朽的淺薄之作,隻因為它們上手快,可以堂而皇之在詩歌版麵發表,沽名釣譽。發表竟成了擋住讀者視野的高牆,成了把民族的後續智力引向速朽之作的功臣,實在有違雜誌或詩歌版麵創辦者們的初衷。他們有心給現代漢詩一個美好的前景,但忘了一個基本法則:好詩的數量不是無限的。說得確切點兒,每年全國的詩歌版麵足夠發表二十萬首詩,為要填滿版麵,隻好發表大量的平庸之作。這就產生了由數量決定質量的怪象。對於已經寫出好詩的詩人,人們隻對他能否繼續寫出令人感興趣的,繼續寫出是他作為詩人的唯一證明,哪怕他已力不從心,隻是用像詩的東西填滿紙頁。一旦不再寫詩,人們幹脆就忘了他,幹脆不提他曾有過的美妙之作。繼續寫的另一層含義是,人們懶得對詩作本身多加注意,隻注意一個詩人在各種版麵的出鏡率。一個詩人維持著聲名,不是他每首寫得好,而是他寫得多,不停寫可以使他克服被遺忘的危險。可以相信,一些詩歌版麵對詩人的追逐,也導致一些詩人不能正確對待自己的靈感。我認為,在人們對單首詩的關切度越來越低時,在發表已演變成詩人“還活著”的證據時,維持詩壇秩序與道德的批評家們,應當通過批評來使單首好詩的價值獲得應有的承認,以此檢討我們對數量的迷戀,同時看到我們當下思維與大躍進思維的隱秘關聯。最近我發現,沈葦主編的《西部》已經在矯正這種數量意識,他用“一首詩主義”來抵禦靈感受到的數量威脅。所以,在把新詩變成我們新文明的過渡期,我們應該充分估量詩歌普及與詩歌探索的不同需要,詩歌的傳播不應以犧牲水準為代價。我們既要懂得傳播屬詩之必需,也要警惕它會把詩歌的視野弄得很狹窄,因為在缺乏士的環境中,傳播傾向於瓦解詩歌與詩藝的關聯。明清士人早已尋出一條防範市場力摧毀文化的法則,那就是把品味作為基本的指導原則。假如現狀真可以改變,我倒希望出現大量關注品味的普通鑒賞雜誌,和為數不多的高水準探索雜誌。我們應當放慢“見到傑作”的速度,對傑作的承認越嚴格,就越能把新詩推向大家期待的方向。
政治思維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