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在當代漢詩中的位置,雖然已經被審美取代二十多年,但政治思維的痕跡仍以各種方式,顯露在批評家和詩人的作為中。這裏我隻想闡述兩種思維痕跡,一種是“大躍進”思維,一種是“文革”思維。一些人希望快速產出或甄別出當代大詩人,認為靠評獎、投票評選就能選出大詩人,靠基本的路線設計就能造就大詩人,靠多寫就能成為大詩人,恕我直言,這是政治思維習慣導致的作為,它下意識源自“大躍進”思維。“大躍進”是用激情、神話、意誌淘汰理智、真相、客觀的範例。隱在這種思維後麵的人,一般會這樣構想當代詩壇——當代有產生大量大詩人的無限可能,隻要打破某種陳規陋習,當代就能成為史上罕見的偉大時代。這是前個時代遺留給我們的頌揚惡習,是政治思維汙染詩壇的結果。既然龐大的詩人群體中隱著不少大詩人,為了及早發現他們,一些人就忙於通過投票、文章來進行遴選、推薦。無知的公眾當然也期待能有大量的文化衛星上天。我說這類行為帶有政治的性質,是因為任何獎項、評選、推薦都隻涉及我們時代的審美,企圖隻以一個時代的審美,來支配“大詩人”的稱謂,無異於誇耀本時代的審美勝過未來的所有時代,這不過是“抑古揚今”政治思維的翻版。其實,給誰戴“大詩人”的帽子,不是單屬於一個時代的“小事”,“大詩人”至少需要兩個或兩個以上時代的驗證,我們應該懂得,最擅長把握此稱謂的不是我們自己的時代,中國古代史學向來強調“隔代寫史”,旨在消除一些歇斯底裏的主觀氣息,能令事實、真相脫羈而出。六朝體認的諸多“大詩人”在後朝消失,即是一例。別林斯基做批評之前的俄國,也彌散著“大師”林立的亢奮,他做批評的結果是,前朝在他眼裏隻剩下普希金、果戈理……由於“大詩人”是一個複雜而豐沛的曆史概念,我們不必用自己時代的軟肋去觸碰它。值得我們留意的不是給誰什麼稱謂,而是當現代漢詩正在發展時,盡量不去做不可原諒之事,即眼看著少數好詩被大量垃圾湮沒。彌爾頓當年呼籲建立觀點的公開市場,他認為真理最終會在自由競爭的觀點市場獲勝。同樣,我們應當建立詩歌選本的公開“市場”,讓各種選本在後人那裏自由競爭,把我們力不從心地找“大詩人”的事,丟給後人去煩心。盡量按照個人真實的審美感受去編輯詩歌選本,才是值得我們時代頌揚的詩歌善事。後人將會根據這些詩歌“文獻”,甄別出真正的大詩人。當代詩壇另外還深深浸染著“文革”的“鬥爭”思維。它表現為黨同伐異、相互攻訐、辱罵、置對方於死地等等“文革”積習。鬥爭思維的本質,是對現代性明顯的不適應。鬥爭是逼迫對方認同“唯一真理”的手段,隱藏在它背後的是一元思想,即認為隻有一種思想能揭示真理,除此,真理再也無法在別的思想中顯形。一元思想來自專製的農耕社會,它企圖創造穩定社會的威力,是一種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遠離現代社會的思想。而把對峙變為多元並存,恰恰是現代性的本質和興趣所在。即認為最好的東西不在“唯一”那裏,“最好”恰恰隱身在各種可能性裏,它導致出現自由競爭的觀點“市場”。現代性其實指出了如何消除“文革”積習的方法,即對當代任何一方的“定論”可以置之不理,隻去關注詩壇最鮮活的部分——詩歌文本。詩人或批評家的美德,在於不要拋開自己的審美真實來談詩,哪怕它隻是錯覺或錯誤。在一個由詩歌選本構成的公開“市場”裏,擔負起矯正“錯誤”職責的,不隻有別的詩人或批評家,還有作為明眼人的讀者和後人。
口碑的原生態
口碑一般潛伏在人群裏,它不企圖統禦或消滅不同的評價,而是所有不同評價競爭的結果。它對文本虔誠之極,一般劣詩很難獲得它的青睞,它一時也難以影響當代詩歌史。它就像古代的隱士有著可敬的品質,帶著客觀冷靜的眼光,在當代詩歌史外的人群裏過著隱匿的遊蕩生活。當某詩歌獎選中的作品名不副實,當三流詩人獲得一流地位,當刊物刊出的作品質量低劣,當寫文章的人受控於撒謊的意誌等等,它就會在人群中傳播一種輕視。實際上,它著迷的是作品與作品的比較。口碑是作品在閱讀流傳中形成的品級金字塔,隻不過它是即時的,會因為有更好的作品添加進來,而隨時重排品級的次序。它的性質非常類似每周的歌曲排行榜,當然它不會敏感到能覺察這周和上周的差別。它敏感的時間尺度並不確定,也許是兩首好詩出現的間隔,也許是兩個好詩人出現的間隔,也許是兩個好選本出現的間隔……它基本體現了堅守真相的精神,是閱讀感受最真實的流露,自然規避著地位、官階、獎項、評選、文章等造成的盲目熱情,它是一個時代企圖靠自身力量恢複真相的努力,企圖接近更久遠的後世評價。當然,與後世評價相比,它也有自己不利的一麵——時代的整體審美傾向會影響它,它擺脫不掉的時代趣味,有時會使它偏離後世評價。比如,王維在唐人選本中,之所以比李白、杜甫明顯占優勢,我認為與唐人推崇出世精神有關,與王維相比,李白、杜甫當然顯得過於入世。所以,口碑還要經受從一個時代移到另一個時代的考驗,直到不同的時代達成一致為止,那時它才能觸及更恒久的評價。由於口碑不會站在當代陣營的任何一方,它賴以生存的土壤是閱讀感受,所以,我把它視為最適合當代漢詩生長的綠洲,或說批評的原生態。當然,不誠實的獎項、黨同伐異、利益批評等都在向它進攻,企圖把這塊綠洲或批評的原生態變成可以操縱的沙漠。我想說,這些人當然注意到了大眾的無知或盲目,知道大眾需要有人為其心靈指路,但他們也高估了自己能蒙騙口碑的能力,忘了口碑是當代明眼人的一種意誌——追隨和實現評價真相的意誌。它就像是從遠山傳來的晚禱鍾聲,聲音雖然輕微但始終充滿感染力,一些真正珍惜當代漢詩發展的人,才會駐足認真聆聽……〖=S(〗《讀詩》閱讀時刻〖=〗〖=D(〗《讀詩》閱讀時刻〖=〗讀詩筆記(2篇)陳仲義觀看鳥巢如何搭起
臧棣
一隻鳥飛走時,
留下了一小段繩子。
更多的鳥飛走時,
留下了足夠的繩子。
每條繩子都很柔軟,
像剛出殼的小菜蛇,
每條繩子都不容易
和比鄰的繩子都區分開來。
每條繩子都很髒,
在別的地方毫無用處,形同廢品,
仿佛隻有鳥知道
最後還能用它們來做些什麼。
不必太挑剔這些鳥
為什麼喜歡用繩子來營造
它們的窩,正如
不能過分地追究這首詩。簡單的後麵
相比臧棣七拐八彎的詩篇,這是一節直通車。語象樸實無華,通俗易懂,語法也正兒八經,沒有任何炫技之嫌,簡單得不像是臧棣所寫。它將具體的感性過程抽象為一種“理性說明”,實際上並沒有顯示如題目所說的“如何搭建”,但其背後所蘊涵的意思,給人較多聯想,因此在作者結尾聲明不要追究這首詩時,我們還是要追究一下。
讀完全篇,想必讀者的注意力,會集中到三個關鍵語象,那是製造者:鳥;製造材料:繩子;製造產品:巢。全篇也可以說,是完全由這些簡單字詞組成的。
先寫製造者與製造材料的關係,以及單數與複數、少與多的關係:“一隻鳥飛走時,留下了一小段繩子。更多的鳥飛走時,留下了足夠的繩子。”一隻鳥留下的隻是一小段材料,一次往返隻能留下微小的痕跡;但反複多次“搬運”,就能留下足夠多的繩子、汗水和心血,築巢的目標指日可待。它樸素地道出少與多的工作關係。這裏,擯棄了常見的具體描述的“施工”過程,而是用數量關係為其做出“頂替”。
接著寫材料性質:“每條繩子都很柔軟,像剛出殼的小菜蛇”,那是繩子共通的一種物理性質,似乎也算不上什麼築巢的上乘材料;每一條繩子都來之不易,(想想鳥兒確實叼繩很不容易,而且叼來的繩子都有差別,這更不容易);每一條繩子都擁有和其他繩子不一樣的“個性”:能和比鄰的繩子區分開來,不是材料本身所致,而是鳥的“眼力”。此節表麵上是對建築材料的分析,實際上是對建築者不辭勞苦,因地製宜尋找差異的做法,進行不動聲色的“表揚”。
次寫鳥巢搭建的關鍵:雖然繩子很髒,在別的地方毫無用處,甚至本身就是廢品,根本微不足道,但聰明的建築者卻能慧眼識物,懂得“廢品”利用,關鍵在於有沒有“鳥心”,隻有鳥知道,該如何做,該怎樣做。
最後寫對鳥的態度,要寬容一些包容一些,不必挑剔,不必強求,也不必詢問用何種材料和方式。其結論,很自然會引起我們的共鳴:如果把這一過程當做一個藝術過程,那麼,每隻鳥(每個人)追求的目標不同,每隻鳥(每個人)利用的媒介不同,每隻鳥(每個人)的審美情趣不同,每隻鳥(每個人)運作的方式方法不同,那才是合規律性的。
我們何必將自己的想法、做法強製給別人呢。“一樣米喂百樣人”,每個人都依靠自身的智慧、才幹和差異性,遵循自身的方式(包括材料)各盡其能地發揮,創造屬於自己的“詩”與生活,每個人將根據自己的喜好,獨特的方式來營建自己理想的“巢”,那該有多好。
像一篇隱含道理的隨筆,也像一篇微型詩論,在某一方麵“寓教”於詩,隻是風格上迥異於臧棣慣用的複雜技藝,明顯簡單好讀多了。
由於網絡與口語的流行,當下的詩越寫越簡單,它對於奧澀是一種反駁,不無益處。但倘若簡單變成單一、單調,也不是正道。簡單的詩,不可丟失豐厚的內蘊。
夢頻仍
唐不遇
人們更多在電視熒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賞月亮,
她不是我們漂亮的女主角,
不會流淚、說謊和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