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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不僅僅現代中國與他的環保主義格格不入,中國古代的集權、官僚也是他批評的對象。由此可見他對中國文化的保留接受。他崇尚的是東方古老文明中天人合一的那一部分,這是歐洲文明中缺失的部分,所以他將目光轉向東方。也許在他眼裏,東方文化和美洲土著居民的文化是一脈相承的。

《烏龜島》裏印有幾個漢字,比如在《光的作用》之下是“禪”,在《母親大地:她的鯨魚》後麵是籃子裏一顆“心”。也有以圖代文,比如《鱷梨》下麵是蓮花上一尊佛像,這首詩起句是“達摩就像一枚鱷梨!”。鱷梨又名牛油果,比《聖經》中的蘋果淵源還要久遠,是生命之果。而達摩這個名字,不難使人想到《在路上》的作者傑克·克魯亞克的另一部小說《達摩流浪者》,小說裏的主人公Japhy Ryder,原型就是加裏·斯奈德(Gary Snyder),當然不完全是他,他說過那是虛構,而且小說對禪的理解很狹義。

1955年10月,斯奈德與金斯堡等六位詩人在舊金山一個很波西米亞的區“北灘”的“六人畫廊”舉行朗誦時,二十九歲的金斯堡第一次吼出《嚎叫》,二十五歲的斯奈德則與紐約城裏的“瘋子”截然不同,腳穿靴子,皮帶上插一把當工具用的匕首,很平靜地朗誦了《神化與文本》節選,他的西部勞動人民形象,在森林幹活的經驗,對土著文化的關注,自然而洗練的語言,深沉而平和的語調,都讓紐約“瘋子們”著迷。(著名的“六人畫廊”以前是汽車修理鋪,後來成了賣地毯的商店)

與斯奈德通信半年,常常被他的言辭所感染。幾年前看他朗誦的電視錄像,他臉上被大自然風蝕過的皺紋給我印象很深,至於他的聲音,我還是引用幾年前在《紐約客》雜誌上看到的謝默斯·希尼的話:“聽他朗誦使我更加崇拜他。他不急不緩,不去吸住聽眾或蠱惑聽眾。他的聲音給出詞語的空間和力量……”謝默斯·希尼1971年在加州伯克利一個宴會上第一次見到斯奈德時,斯奈德也是西部牛仔的模樣——牛仔褲,粗製的棉布襯衣。這副行頭幾乎成了他的符號。不過我在另一個電視錄像裏見他西服革履的樣子,也很神氣,是表麵上的粗人,骨子裏的哲人。

有一種批評認為他的詩不夠有深度。其實在美國詩人裏他算是很有學問的了,人類學和文學的雙學士,後來又在伯克利研讀東方語言文學三年,懂好幾門外語,對歐洲文學史和東方文化都很有研究。但他崇尚極簡主義,他在《烏龜島》裏引用中國唐代詩人杜甫的話作為自己的詩學觀:“詩人之思應高尚而簡單。”他熱愛大自然,因為在他眼裏隻有大自然既高尚又簡單。

希臘文化和中國文化都認為物質世界是由水、火、土、木、金五大元素組成的,印度佛教補充了第六元素:思維。加裏·斯奈德認為人的思維穿行於五大元素之中,人不需要任何媒介就可以直接走進大自然,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按照他的思路,人類曆史、文學、科學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不應該分解或破壞大自然。他的視野和思考既原始又有獨特的深度。

《烏龜島》詩集,從主題思想到語言風格,古樸而超前,在21世紀的今天讀來,仍然沒有一點兒“隔”的感覺。

在《無論什麼,別在意》這首詩裏,他不僅僅是玩文字遊戲(標題也可以另解為“沒有物質,絕沒有心智”),也是對人類與大自然的觀察和思考。幾乎所有民族的文學裏都有關於亂倫這一主題,從這個人類原始現象進一步追溯到人類與大自然的關係,幾乎所有古老民族的神話寓言(文學的一部分)裏也都有人類與其他生物、動物和植物之間的錯綜關係。據說《魅》的靈感也是來自於神話故事。

《烏龜島》詩集的語言除了淳樸之外,還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詩人在看,在聽,在聞,在觸摸,也在冥想。大自然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不信看看植物的結構、花紋,動物的步態、語言,生命的神奇太多,永遠探索不完。加裏·斯奈德在語言結構上也有很多嚐試,創新。他的詩,第一個突出的特點是不完整的句子,即句子片斷,這些片斷式語句不僅帶來跳躍的語感,也帶來想象的空間。第二個特點是注重聲音的巧妙運用,利用同音、諧音達到意象轉換,轉換之後讓你突然發現奇妙的內在聯係。第三個特點是簡單句子之間穿插歌詠般的複雜句型,複雜句型帶來的是繁複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繽紛的思維與更加繽紛的野生世界自然結合的產物,比如《魅》這首詩,就有著非常複雜的語言結構,它表現的也是神話中複雜的自然界現象,但這種複雜句式並不煩瑣,而是像一股山泉一樣不斷地轉彎、繞著岩石流下來,一瀉千裏到你腳下。《炫目》一詩也是如此,無論在視覺上還是聽覺上都有一種美輪美奐的感覺。

英語修辭以及結構上的巧妙很難在漢語中直接表現出來,我盡量找突破點,比如《魅》,複句中的動詞重複,我用形容詞的遞進來表現這種層層漸進的強化。在《阿納薩茲》裏,“峭壁”“裂縫”(“in clefts in the cliffs”)的首韻無法在中文中表現出來,所以我在下兩行用“深”“深”“升”“神”來表現他采用的修辭手段。在《聖蓋布裏爾山脈》一詩裏,“knotting/...done/...freezes”這三個詞在意義上的錯綜關係,我用“糾結/了結/凍結”來表現。但還是有許多微妙之處在翻譯中流失了。不過他的主要特色,即把神話、曆史、宗教、人類學、生態學糅合在一起的魔幻寫實手法,在這幾首詩中可見一斑。

《烏龜島》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熊果樹”收錄有18首詩,第二部分“喜鵲之歌”共有31首詩,第三部分“寫給孩子們”有9首詩,第四部分“大白話”收有5篇散文。我這裏挑選的10首詩,前四首來自第一部分,中間一首來自第三部分,後麵五首選自第二部分。熊果樹是加州和俄勒岡山上都很常見的一種灌木叢。喜鵲不僅是山林裏常見的鳥,也是一種喜慶的象征,斯奈德在反對環境汙染的同時,更多的是讚美大自然,“熊果樹”為詩集定性,“喜鵲之歌”為詩集定調。“寫給孩子們”當然不是兒童詩,他的詩歌和理念都是寫給未來、屬於未來的。至於“大白話”,他使用日常用語,他的詩歌都可以看成是大白話,但這個大白話有其自然的節奏和內在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