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間世》

1933年11月1日出版的《論語》第28期刊登了林語堂的《與陶亢德書》,信中含蓄地透露了自己要脫離《論語》的意思。從第28期開始,《論語》實際上已有陶亢德接編,但林語堂仍是《論語》的主要撰稿人。

林語堂之所以脫離《論語》,另起爐灶,人們有種種猜測。有人以為這是林語堂和邵洵美之間產生了矛盾,也有人以為是林語堂和章克標之間產生了矛盾。究竟是怎麼回事?外人議論紛紛,雖不知詳細內情,但當時的社會輿論還是傾向於林語堂的。林語堂與時代書局產生了矛盾,導致了《人間世》的出世。

《人間世》半月刊是林語堂、陶亢德在上海創刊於1934年4月5日,由於編輯部門與出版部門的意見齟齬,於1935年12月停刊。《〈人間世〉發刊詞》公開闡明了自己的辦刊方針:“蓋小品文,可以發揮議論,可以暢泄衷情,可以摹繪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劄記瑣屑,可以談天說地,本無範圍,特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與各體別,西方文學所謂個人筆調是也。”所以,“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成了《人間世》的主調,也成了林語堂留給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帶有自己獨特風格的名言。《發刊詞》還界定了小品文的內容:“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為《人間世》,除遊記詩歌題跋贈序尺牘日記之外,尤注重清俊議論文及讀書筆記,以期開卷有益,掩卷有味,不僅吟風弄月,而流為玩物喪誌之文學……”“宇宙之大,蒼蠅之微”一句不知被左翼文學家嘲笑了多少遍。

比《發刊詞》更惹是非的則是周作人的那兩首五十自壽詩。因為林語堂與周作人的氣味相投,關係不錯,所以這次創辦《人間世》就把周作人最早提倡的“閑適”和“性靈”的小品文,作了《人間世》的主調,《人間世》創刊之際,恰逢周作人五十壽辰,林語堂就用周作人的五十壽辰來為《人間世》做廣告。1934年1月15日是周作人的五十壽辰,為了慶賀自己的年過半百,1月13日,周作人就寫了一首“牛山體”的七律詩: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15日又寫了一首: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裏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來訪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隻欠功夫吃講茶。

對這兩首自壽詩,周作人非常欣賞,手書多份贈送朋友。林語堂接到後,正在籌備《人間世》,他靈機一動,決定把周作人的自壽詩抄送給當時文化界有影響的名家,向他們索取唱和詩,登載《人間世》上,果然,蒼天不負苦心人,成績都是給那些能抓住機遇的人準備的,《人間世》創刊後,一炮打響。1934年,《人間世》創刊號上登載了周作人的自壽詩,旁邊還配以周作人的巨幀照片,同時登載了林語堂、劉半農、沈尹默的唱和詩,且都是以手跡刊出。《人間世》第二期又刊出了蔡元培、沈兼士、錢玄同、胡適等人的多首唱和詩。經過林語堂這麼一策劃、渲染,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轟動一時,竟至滿城爭誦。

周作人在他的自壽詩裏,以閑適、風雅為基調,向世人展現了他“平和衝淡”之後“苦澀”的生活,雖略有自嘲而諷世的意味,但總是一種雅致的消沉,為周作人所自得和自命的。周作人自壽詩中的那種人生況味,是他們那一代個人主義自由思想者所共有。周作人的“畏友”錢玄同詩雲:“但樂無家不出家,不皈佛法沒袈裟。腐心桐選祛邪鬼,切齒剛倫斬毒蛇;讀史敢言無舜禹,談音尚欲析遮麻。寒宵凜冽懷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不數日,他再和知堂一首雲:“要是咱們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大嚼白菜盤中肉,飽吃洋蔥鼎內蛇;世說專談陳酉靺,藤陰愛記爛芝麻。羊羔蛋餅同消化,不怕失眠盡喝茶。”胡適的和詩其一《和苦茶先生打油詩》雲:“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啥袈裟。能從古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吃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其二《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老夫不出家,也不著袈裟。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不敢充幽默,都緣怕肉麻。能幹大碗酒,不品小鍾茶。”蔡元培平時不寫詩,但這一回竟然詩興大發,接連寄了三首和詩。其一:“何分袍子與袈裟,天下原來是一家。不管乘軒緣好鶴,休因惹草卻驚蛇;捫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懶績麻。園地仍歸君自己,可能親掇雨前茶。”其二:“廠甸灘頭賣餅家,肯將儒服換袈裟。賞音莫泥驪黃馬,佐鬥寧參內外蛇;好祝南山壽維石,誰歌北虜亂如麻。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饃饃且品茶。”蔡元培第三首題雲《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新年兒女便當家,不讓沙彌袈了裟。鬼臉遮掩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六麼輪擲思贏豆,數語蟬聯號績麻。樂事追懷非苦話,容吾一樣吃甜茶。”這首詩包含了他對周作人內心世界的體悟和他對周作人個人趣味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