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說,自然而然而自在,這就是我認識的陸文夫。

他原來,煙曾經抽得凶,甚至電腦照打,酒曾經吃得凶,而且醉態可掬。不過,現在,煙和酒,從他個人的生活場景中,漸漸淡出。守自己的方針,寫自己的東西,一台電腦一杯茶,聽門前流水,看窗外浮雲。誠如王蒙所言,寫是一種快樂,不寫也是一種快樂,自在而自由,何樂不為?

到了我們這樣年紀的一群人,隻剩下茶,是最後一個知己。

好多人終於把煙戒了,把酒戒了,從來沒聽說誰戒茶的。看來,能夠全程陪同到底的樂趣,數來數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後的朋友,是由於它不近不遠,不濃不淡,不即不離,不親不疏。如果人之於人,也是這樣的話,那友情說不定倒更長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說,茶者,君子也。

文夫,就總保持著這種淡淡的君子風度。

試想一想茶,你對它無動於衷的時候,如此;你對它情有獨鍾的時候,仍如此。色,淡淡的;香,淺淺的;味,澀澀的;不特別親熱,也不格外疏遠,感情從不會太過強烈,但餘韻卻可能延續很長很長。如果懂得了茶的性格,也就了解了文夫一半。

我是這樣看的。

記得有一年到蘇州,文夫照例陪我去看那些他認為值得我看的地方。

我這個人是屬於那種點到為止的遊客,沒有什麼太振作的趣味,實在使東道主很敗興的。但我卻願意在走累了的時候,找一個喝茶的地方,坐下來,這才是極愜意的賞心樂事。與其被導遊領著,像一群傻羊魚貫而入,像一群呆鳥靜聽講解,像一群托兒所娃娃得到大滿足後雀躍而去,這樣遊法,任憑是瑤琳仙境,也索然無味。我記不得那是蘇州的一處什麼名勝,他見我懶得拾級而上,便提議在山腳下找個地方喝茶。

找來找去,隻有很普通的一個茶攤,坐在搖晃的板凳上,端著大碗,喝著粗茶,也算是小憩一番。但這絕不是喝茶的環境,這邊是大排檔的鍋碗瓢盆,小商販的放肆叫賣。那邊是過往行人的擁擠堵塞,手扶拖拉機的招搖過市,往山上走的善男信女,無不香燭紙馬,一臉虔誠;下山來的時髦青年,悉皆勾肩搭背,燕燕鶯鶯。說實在的,這一切均令我頭大,但我很佩服文夫那份平常心,坦然,泰然,怡然地麵對這一派市聲與塵囂。

在茶水升騰起來的氤氳裏,我發現他似乎更關注天空裏那白雲蒼狗的變幻,這種通脫於物外的悟解,更多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此刻,夕陽西下,晚風徐來,捧著手中的茶,茶雖粗,卻有野香。頓時間,我也把眼前的紛擾,混亂,喧囂,嘈雜的一切,置之腦後,在歸林的鴉噪聲中,竟生出“天涼好個秋”的快感。

茶這個東西,使人清心,沉靜,安詳,通悟。如果細細品味這八個字,似乎可以把握一點文夫的性格。

所以,我以為,飲茶時的文夫,更像江南秀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