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的平常心與平常事(1 / 3)

文夫的平常心與平常事

何鎮邦

我同陸文夫的神交,始於四十多年前在上海讀書時讀他的小說成名作《小巷深處》。上海與蘇州近在咫尺,可是無緣謀一麵。過了二十多年後,到了80年代初,我在中國作協創作研究室工作,編一本《當代作家論》,並分工寫《陸文夫論》,於是同陸文夫有了書信往來,後來又應邀到蘇州參加他的作品研討會,才見到了陸文夫,並開始了“淡如水”的長達十餘年的交往。原來是答應過一家出版社寫一本關於陸文夫的書的,還曾得到陸文夫的首肯,並打算定名為《陸文夫的藝術世界》。不知為什麼,這些年來一直活得很艱難,很多該做的事都沒做,該寫的書都沒寫,欠陸文夫的債自然還欠著。不過,對於陸文夫,我還可以冒充知己,對於他的創作與生活,算是略知一二,於是就有以下一些不像樣的文字奉獻給讀者,並作為我主持的這個欄目的補白。

陸文夫與創作

陸文夫是當代中國文壇一位頗有成就的作家,他以其獨具吳文化特色的作品享譽文壇。他進出文壇,三起三落的曲折經曆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也頗有代表性。因此,關於他的作品,關於他的創作道路,是值得寫一寫的,但那似乎是我擬議中的那本書的任務。至於這篇短文,雖然不得不說到他的創作,記的卻是他寫作中的一些逸聞瑣事。否則,在這裏大論他的創作,恐怕會把讀者嚇跑的。

陸文夫把他的小說集定名為《小巷人物誌》,一卷又一卷地出下去。我們看到,就在姑蘇城裏那青石板鋪就的小巷深處,一個個富有藝術個性的小巷人物從陸文夫的筆下走出來,走向新生活的徐文霞,賣餛飩的小販朱源達、紡織女工唐巧娣、吃成了“美食家”的朱自冶、“圍牆”裏的馬而立、美麗的女工程師徐麗莎等等,他們無不血肉豐滿,栩栩如生。創造這些小巷人物是有陸文夫的訣竅的。中篇小說《井》發表之後,不少讀者對他把女主人公徐麗莎寫成跳井自殺這麼一個悲劇的結局有點不理解,甚至認為他違背了自己創作的常規。有一次,我就這個問題同他閑聊,探詢他為什麼讓徐麗莎跳井而死?沒想到,這一問卻問出他一段精彩的議論來。他說,當一個人物在作家筆下活起來的時候(也就是具有藝術生命的時候),作家就不能任意擺布他,而要按照他們性格發展的邏輯來安排他們的命運。寫徐麗莎之死,正是按照這一原則的。1985年春,《中國作家》剛剛創辦,派人到蘇州坐等他的作品,他躲到蘇州郊區寫中篇小說《井》。寫到徐麗莎即將跳井自殺時,他不忍心讓這個盼來了春天的美麗的女工程師跳進那黑咕隆咚的古井裏去,於是擱筆三天,想辦法挽救她。結果還是一籌莫展,因為在那種情景下,別無他路,隻有讓徐麗莎跳進古井裏,才符合她性格發展的邏輯。1985年秋,還是在蘇州,當已故的作家張弦告訴我準備把《井》改編成電影時,我們又一次探討了徐麗莎之死的問題。我們一致認為,陸文夫的處理是得當的,並打算在電影中為徐麗莎之死做更充分的鋪墊。沒想到,一個徐麗莎之死的問題,卻引出陸文夫關於人物藝術創造的一番精彩的議論,而這番議論是很有理論水平的。

其實,每一個成熟的作家在創作上都是處於一種自覺的“自在”狀態的,都有相當好的理論素養。陸文夫也是如此,他寫了不少創作談,那不僅僅是對創作過程的一般描述,而且大都閃耀著理論的光彩。因此,上海文藝出版社很想為他出一本彙集創作談的書。1985秋,在蘇州開艾煊作品研討會的時候,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一位編輯找他談及此事,一直被他婉拒,於是那位編輯隻好找我去敲邊鼓。我做了半天工作,答應代他編輯,他才答應了。這就是後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藝海入潛記》。由於編輯這本書,要找材料,做編輯工作,於是對陸文夫的創作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

比如,他把寫作過程中的準備階段歸結為“看清楚”和“想清楚”,是很有道理的,這同當年王國維所說的“大家之作”往往是由於“見者真”、“知者深”而成的道路不謀而合。後來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對創作心理活動的描述更精彩。1987年秋,我已到魯迅文學院主持教學工作,他到北京開作協理事會,我想請他到魯院給學生講一課,由於他活動多,白天沒時間,隻好把課安排到晚上講。有天晚上,他大概酒已喝到微醉的程度,於是課講得特別精彩。他提出一種“打醉拳”的理論。他說,一個作家在落筆之前,是要對生活“看清楚”,對要寫的東西“想清楚”,但是一旦動筆,就不要太清醒,太理智,因為創作是一種情感的活動,太清醒,太理智,往往就會太理念。他用“打醉拳”來形容這種創作的心理過程,這的確是種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