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邵燕祥先生(1 / 3)

又見邵燕祥先生

韓石山

在當今的文學界,邵燕祥先生已是個快成“精”的人物了。

文章寫得好,那是不用說了,比文章還要好的是他那個人。不是什麼人緣,也不是什麼樸實,這號貨色多的是,是那分儒雅的風度,磊落的情懷,一種久違了的品格和風範。

最近一次見到邵先生,是在張家界召開的中外傳記文學研討會上。我來遲了,頭天晚上趕到,第二天早飯後便坐在那間四麵通風的會議室裏了,偷偷地四下打量,幾乎全是生麵孔,忽然眼前一亮,咦,那不是邵先生嗎!不是我跟邵先生多麼熟絡,而是我知道,邵先生這樣的人物,對一次會議多麼重要。不管沾邊不沾邊,邵先生來了,這會就有了格調,就有了氣象,就像個會了。別說會標上還有“文學”二字,就是沒有,隻要能請來邵先生,就算是開成了會,不管你是什麼會。

邵先生發言了。我心裏直嘀咕,邵先生來開會還用發言嗎?坐在那裏,看看人,讓人看看,就夠了。

聽聽,嘿,還真是專家水平。邵先生新近出了兩本書,一本是他在“反右”中的筆記,一本是他在“文革”中的檢查。要在別的場合,那該是隨筆或紀實文學了,這會兒叫他那薄薄的嘴唇一吧嗒,原來都是傳記文學。與會者的評價還不低,說這才是正牌的,真正的傳記文學就該這麼寫,不光有文學價值,還有史料價值呢,就差說該“宜付國史館立傳”了。

邵先生發言的時候,人人都支棱起耳朵聽。有骨頭有肉,還有血。那語調,由不得你不想聽,還得用心聽。邵先生是北京人,老北京人。好多北京人說起話來,跟大舌頭似的,連嘴唇都懶得張,就那麼隨隨便便地由著舌頭在嘴裏攪和,聽清了是你的福氣,沒聽清那是你不配。邵先生沒這個毛病,說起話來緩緩的,文文的,吐字清爽且字正腔圓。若旁邊有人敲上小鑼,那就是地道的京劇念白了。對了,準確點說,邵先生的話語,有那麼種絲竹之氣。

會議休息時間,我過去跟邵先生套近乎,他居然沒有忘了我這個山西人,還問起常風先生的病情。

又是常風!上次在太原,就是為了他去看望常風先生,讓我感動得直想哭。1948年,常先生主持《文學雜誌》的編務(主編是朱光潛先生),邵先生還是個十幾歲的中學生,寫了稿子寄去,常先生回信說要用,可是沒等刊出,刊物就停辦了。幾十年了,邵先生一直記著這事,這次來太原,放棄了會議上安排的遊覽項目,專程去山西大學看望了這位老先生。我沒去,是青年學者謝泳陪著他去的。

不忘舊情,常人都能做到,但不忘到這個地步的,怕就不多了。

“謝泳好嗎?”

“都好!”

此後幾天裏,一有空兒,我總愛跟邵先生說說話。邵先生是名人。名人都有名人的架子,邵先生也不會例外,可邵先生的架子是揣在懷裏的。

“邵先生!”有次走在路上,我說了句什麼,邵先生聽後,順便更正了我的發音:“是邵,不是勺,四聲邵。”

我羞愧得什麼似的。想來對我那粗俗的山西普通話,他早已忍無可忍了。可他這麼不經意地說出,你隻能歎服他的涵養,古代的君子,都講究了“唯名與器不可假於人”,你把他的姓念錯了,就等於是褻瀆了他。

“邵,(shào)邵,四聲邵……”避過人,我反複練了多少遍,總算是糾正過來了。此後便是一口一個純京味的“邵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