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邵燕祥先生(2 / 3)

雖挨了當頭棒喝,我仍不屈不撓,逮個空兒就往邵先生跟前蹭。先前相識,隻是誘因,心裏喜歡,才是實情。就算是一聲不吭,看著他那神態都叫人舒心,都叫人長進。

他風度好,不光風度好.那模樣先就叫你喜歡,或者說是敬重。不高不矮的個兒,不胖不瘦的身段,白白淨淨的臉盤,總那麼笑意盈盈的,稀稀疏疏的花白頭發,柔柔地朝後梳去,披覆在渾圓的腦袋上。六十大幾的人了,眼神還那麼活泛。瞅著他,我總在想,晚年的胡適之,就是這麼一副人見人愛的神態。

很快我就發現,喜歡邵先生的不光是我一個人。

他是個星,老有人在追;他是股氣,老有人在嗅。

張家界的空氣,那真是清新極了,有到過美國的人說,比什麼什麼海灘的空氣還要值錢,合五美元一公升。可與會者都知道,張家界的空氣再清新也隻是清新,隻有加上邵先生,這空氣才稱得上祥瑞,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一種最優質的聚會的氛圍。

開飯了,飯廳離住處有好長一段路,邵先生下了樓,悠悠然地走著,旁邊總跟著七八個人。不是緊緊地簇擁著,就那麼疏疏地護衛著,交談嗎?也不交談;著急麼?也不著急。此時此刻,任誰也得承認,在張家界的路上,就得這麼走。邵先生的走法,你不能評價,你得品,像喝名茶一樣地品。那叫走嗎?太俗了,那叫“行”,“行行複行行”的行。若用京劇的角色來比喻,該是比老生快三分,又比小旦慢三分,小旦沒有他穩重,老生沒有他靈巧。

吃飯的時候,能跟邵先生坐在一起,那才真叫愜意。燒熟了的菜,每種隻會是一種做法,邵先生邊吃邊聊,能給你說出七八種做法。他是皇城根長大的,平日雲遊四方,什麼樣的山珍海味、奇裏古怪的菜沒有吃過?說出來的比廚子炒出的還要香。因此,陪邵先生吃一種菜,等於沒花錢就吃過了七八種菜且色香味俱佳,久久難忘。

遊山了,最好能跟邵先生一路走。他不讓你扶,也不讓你執,隻是讓你多操一分閑心,多添一分飄逸的興致。走快了,你可以等等他;走累了,你可以陪陪他。他就那麼不緊不慢,悠閑地走著,你看看山,再看看這個人,你就會覺得,這山隻有配上這人,才有那麼股子靈氣,才綠得那麼可愛,才高得那麼值當。

當然了,你沒這個耐心,盡可以勇往直前,不管不顧,但是,不管你走得多快,當你自以為得計,自己以為捷足先登,同時又像條狗似的氣喘籲籲的時候,一扭頭,你就會驚奇地發現,我們的邵先生像是從雲端飄下來似的,慈眉善眼地站在你的麵前,臉不漲紅,口不氣喘。

“邵先生——”你不安了,搓搓手,像是做了件不名譽的事。

“哎,爬山步子得勻,悠著點。”

邵先生笑笑,還教了你點什麼。可怎麼個勻,怎麼個悠,怕你這輩子也學不會。

我這人,老大不小的了,總像古往今來的小人那樣,“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一和這樣一位好老頭兒在一起,就沒大沒小地想逗個笑兒,撒個野兒。

一次宴飲,邵先生已在首席落了座,旁邊是位小姐,我離邵先生遠了點,便衝著邵先生說:

“邵先生,跟你說個話!”

他不知是計,離開座位過到我這邊,我說,你坐在這裏吧,反正你坐在那兒也沒用處。

“噢,你們有用處。”邵先生不急不惱,在我旁邊落了座。

酒酣耳熱間,我那輕薄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會兒與這個碰杯,一會兒和那個對飲,情知在劫難逃,事先已預備下一玻璃杯冷水搗鬼用。這杯水擱在我麵前容易露餡,便遠遠地放在邵先生和北大的鍾先生之間。席上的酒是有名的“酒鬼”酒,又舍不得不喝。這樣一來,就存在個調度的問題。外桌上的人來和我碰杯,我得用冷水對付;我自己喝時,又得是貨真價實的“酒鬼”。虧得兩位老先生調度得法,從未出過差錯。更有意思的還是席間的談笑。我旁邊坐著一位小姐,不知哪位笑話我,說我想當個“大眾情人”,邵先生接過話茬,順手就幽了我一默:“他呀,是想當個小眾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