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祥的詩心和文心(1 / 3)

燕祥的詩心和文心

何西來

燕祥“此人有用”的話並未讓我飄飄然

我與燕祥交往,始於1982年。那時他正做著《詩刊》編輯部的常務副主編,他細心、勤奮、開明、敏銳,發現和支持過不少詩壇新秀,編輯部內部關係也協調得不錯,刊物頗受歡迎,是發行量最好的時期。

那年仲春,《詩刊》編輯部在屯溪組織了一次抒情詩討論會,我應邀參加。同往的有詩人青勃、沙白、周良沛、劉祖慈,流沙河也從四川趕來與會,評論家有謝冕、吳泰昌和我。那次會由燕祥主持,後來從唐曉渡那裏知道,邀我與會正是他的主意。我雖然喜歡詩,自己並不寫詩,新時期以來,除了在70年代末作為聽眾參加過體育場的幾次大型詩歌朗誦音樂會外,當代詩歌評論很少寫,也沒有做過詩歌理論方麵的專題研究。燕祥邀我與會,據說是因為看過我刊發在《美學論叢》上研究杜甫的文章。《美學論叢》是我們研究所理論室編印的一種不定期學術刊物,印數不多,發行範圍很小。我的文章雖然寫得很長,卻卑之無甚高見,能夠被燕祥注意到,實在是緣分。人家告訴我,燕祥看過文章,曾對人說:“此人可用。”劉勰在《文心雕龍》裏有“覘文輒見其心”的話,我推想,燕祥這樣說,很可能因為我的文學觀念在某些點上與他的主張有了重合,產生了共振。比如,他一向看重為文的真摯,以真論詩,以真衡文,以真取人,主張人和文的統一。而我的觀點,正是把真作為詩人美學思想的核心來看特的,這顯然契合了燕祥崇尚本真的基本文學觀念,於是“此人可用”,於是我便得以備員參加由他主持的抒情詩研討,得以從此與他相交,並結識其他詩人和評論家。

其實,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自己並非廊廟之具,亦無經天緯地之才,作文處世,放言無忌,常惹麻煩。燕祥寫詩造文,雖然總在國運民生,屬於“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一路,卻始終遠離“要津”。因此,他給我以“有用”的評價無非是覺得此人還能弄弄筆墨,不會幹傷天害理的勾當,不是肚子裏塞滿了草的廢物罷了。這大約也是我聽了“此人可用”的評價後沒有得意忘形,沒有欣喜若狂,沒有飄飄然的原因。

燕祥的詩才和文才

早在50年代,燕祥就以詩名世。詩思熱情明暢,激越而見鋒芒。在共和國的早晨,他是那一群很有才華、很有希望的年輕歌者之一。他唱的是晨歌,歌頌建設,歌頌理想,歌頌新生活,洋溢著積極進取、開朗樂觀的情緒。然而,正當他引吭高歌時,他被扼住了喉嚨。賈桂香事件震撼了他,他為這位年輕姑娘的死而深感不平,寫了著名的《賈桂香》,要抓住把賈桂香逼上死路的那隻手。他因此而罹禍,而被錯劃為“右派”,並且開始了二十餘年的政治賤民的生活。

他像其他政治賤民一樣,被剝奪了寫詩和發表詩的權利,連正常的做人的權利、正常人的生活也被剝奪了。前些年,他把這段生活用類似於自傳的紀實文學寫成一本《沉船》。今年春節我去看他,他又送我一本新出的《人生敗筆》,收錄了幾十年間,特別是“文革”中他自己的檢討,人家對他的“上綱上線”的揭發與批判,以及他對這些揭發與批判所做的回應(包括說明、解釋、澄清、認罪等)。在中國,權力者,權力覬覦者,一向都把自己裝扮得一貫正確,因此文過飾非,委過於人的事,所在多有,史不絕書。就是草民,卑賤如阿Q者,也嘴硬得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罪錯。喜歡抬出祖上的光榮來為自己貼金;要“大團圓”了,還不忘記喊一聲“二十年後……”以博得看客的叫好。古往今來,真正敢於承認自己走過麥城,有過敗筆而又無所保留,無所忌諱的人,是大智大勇者,屬於魯迅所說的脊梁一類。

現在是世紀之交,中國的知識界正在反思,反思我們民族的世紀行程。來路上充滿了血與火的悲壯,有輝煌的業績,有鮮花和焰火裝點的勝利,也有屈辱,也有彎道,也有敗筆。反思需要清明的批判理性,這才既不會沉溺於往日的勝利與輝煌,又不至於因為敗筆而變得氣餒與頹唐。知識界的反思,回望的是過去,指歸卻在未來,在已經隱隱聽到叩門聲的新的一百年和紀元的第三個一千年。燕祥的《沉船》和《人生敗筆》,證明他是這股反思潮流中的健者,反映了這一潮流的中堅取向。雖然他是從解剖自己而走向曆史的,但一己運命的休咎與升沉,對他並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這沉船和敗筆絕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燕祥無疑是一位稟賦極高的知識者,然而這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資質與可能,真正磨煉了他的詩才和文才的,卻是與沉船和敗筆糾纏在一起的那些經曆。這很像鋼的淬火和酒的釀造。因此,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燕祥的詩才和文才,是在沉船和敗筆的痛苦體驗中得到升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