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出以後,燕祥主要還是寫詩。他是80年代初期享有盛譽的桂冠詩人之一,但也開始寫雜文了,到了1983年和1984年,則寫得相當多了。當時的《光明日報》、《人民日報》上常可以看到他文風老辣犀利、切中時弊而又痛快淋漓的雜文。他多用真名,有時也用杜妹芬、謝家胥一類需要經過詮釋才能了解含義的筆名。這是他雜文創作的最初噴發期。他的許多影響頗大的雜文名篇,就出在這一時期,如《元宵話起哄》、《娘打兒子論》、《有感於培根的傑出和卑鄙》等。
他把這一時期的雜文收為一集,取名《蜜和刺》,集稿後,我曾先睹為快,並且寫了一篇評論。他原說好請夏衍老寫一篇序,後來夏衍老因為身體不好,精力不濟,沒有寫成,付梓時便用我的這篇評論權充代序。在這篇文字中,我發現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非常可貴而又久違的膽略和器識。這膽略和器識,雖經曆次左的政治運動和摧殘,仍然活著,不曾泯滅,我感到非常振奮。
《蜜和刺》問世後,有一次碰到燕祥,他忽然說,“我的本行是寫詩,不能老寫雜文,還是該打住,回頭去專心寫詩。”我說,“你的詩常見耀眼的理性,這種理性有時作為哲理,給讀者以啟示。轉化得好,則使詩意深永,耐人尋味;但也多有未經很好審美轉化的,則反而使詩意過於直露,破壞詩美。不過這種理性,在你的雜文中,則成為‘眼’之所在,警策之所生,美之所在。”我建議他,得到的材料,引發的感興,適合作詩則作詩,適合作文則作文,不必在吟詩和作文上給自己畫框框,自縛手腳。
實際上,那一時期,他之於雜文,可謂感興雲集,文思泉湧。自己說是,“心裏常有六七十個題目要寫,”平均一天有一千五百言的產量,大抵可以日成一篇,有時一日兩篇。這就是說,他想刹車去專心寫詩,也不可能了。他就是這樣,逐漸完成了從詩人到雜文家的角色轉換。
80年代末,中國作家協會創研室在文化部教育樓舉行了“邵燕祥雜文研討會”,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由作協出麵,為當代雜文家個人舉行的第一個研討會。藍翎在發言中說:“50年代中國雜文的代表是徐懋庸,60年代的代表是鄧拓,80年代的代表則是邵燕祥。”不僅80年代,就是到了90年代,燕祥仍然是中國當代雜文的主要代表人物。
80年代末,我在研究了燕祥此前的全部雜文創作後寫了一篇叫作《文格和人格》的拙文,刊發在當年的《文學評論》上。那篇文章曾遭左爺攻擊,並加整肅,爭議頗大。但那是我經過研究以後得出的學術結論。在沒有得出足以推翻那些結論的材料和證據之前,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當時如此,現在也如此。
燕祥疾惡如仇,敢於抽刀向強者,放於大膽進擊,不是左右偏側的小草。他看來文弱溫雅,骨頭卻是最硬的。他的雜文,是現代中國知識者的良心,是社會的良知。如今他雜文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詩作。可以說,他作為雜文家的成就,超過了他作為詩人的成就,盡管他雜文中也不乏詩情和詩筆。
我以為在燕祥的雜文創作中,最珍貴的是他的人格,他作為知識者的精神。這種精神,是他從魯迅那裏自覺繼承下來的,從血氣方剛的少年時代,到白發丹心的晚年,未少懈怠,未少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