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鵠安知燕雀之誌——說說邵燕祥
雷霆
邵燕祥,浙江蕭山人,1933年生於北京,十三四歲開始發表詩歌等文學作品,並參加進步學生運動和革命活動,一度因被反動派追捕而流亡到山東,上大學比一般人早,加入中國共產黨時年齡也較小。新中國成立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工作,可能在工業組。50年代發表了大量為人所熟知的詩歌。二十多歲便官至處級,可謂少年得誌。1957年因出國訪問,未趕上“鳴放”;但趕上了“反右”運動,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降級,開除黨籍,留機關勞動。1979年“改正”,調詩刊社工作,並恢複文學創作,發表大量詩歌、散文、雜文、隨筆。後離詩刊社從事專職文學創作,並連任兩屆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至今。
上麵寫的這一段,不是正式文件,隻是我個人的印象,如作為檔案和資料,都有待考證。其實有時個人印象比檔案資料更加準確可靠。在我印象裏,燕祥是個有良知有責任感的優秀詩人、優秀作家,是個難得的稱職的編輯家,是個一點兒也不像官的文化官員,是個從不改變革命初衷的共產黨員——那種真正讓老百姓尊敬的共產黨員。我這樣說,好像有些落入俗套了,然而這又是實實在在的,對他生活履曆的印象與日常生活中對他的印象是完全一致的。
如果再進一步概括的話,應該說燕祥是個典型的書生,有中國特色的書生。他所出身的家庭算不算書香門第,我拿不準,但至少是個有文化的家庭,他本人自幼好學、飽讀詩書,則是沒有疑問的。讀書和寫作,應該說是他一生中一直堅持著的兩件事了。他身高不滿一米七,麵皮白淨,說話總是慢聲細語,卻又透著一股硬氣。他所交往的人,主要也是文人,曆次政治運動中被誤傷了的文人。
他比我隻大四歲,但他成名早,從50年代開始我就讀他的詩,如《到遠方去》、《我們架設了這條超高壓輸電線》、《中國的公路呼喚著汽車》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首長詩:《我們熱愛我們的土地》。這首詩的標題,也是詩中的點睛之句,多次出現。開始讀到時,覺得兩個“我們”讀起來有點拗口,多讀幾遍之後,就不再拗口,反而非常順口了。當時我正在青島上大學,業餘參加青島市人民廣播電台組織的詩歌朗誦活動,這首長詩是個保留節目,由四方機車車輛廠的一位男演員和一位女演員合誦,詩好,朗誦得也好,每次朗誦這首詩時,我都從頭聽到尾,而且每次都很激動。後來聽說作者被打成“右派”分子,但對這首詩的良好印象從未磨滅。
1978年燕祥調到詩刊社工作,開始任編輯部主任,後來任副主編。我和他就成了同事,直到他離職去搞專業創作,前後有六七年光景。他剛到詩刊社時,我們有過一次談話,談到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詩人孫靜軒。我在濟南上中學時,孫靜軒是《山東青年報》的記者,後來他在北京的中央文講所進修了三年,到四川定居,1957年我們在青島又有一段難忘的交往,不久他被打成“右派”分子,遂銷聲匿跡。“文革”期間我去四川找他,但失之交臂。直到1978年我才到四川新津找到他。多年不見,仍情同手足。靜軒和燕祥都是50年代成名的詩人,在北京也有過交往,又都命運多舛。60年代廣播文工團到重慶演出,燕祥作為勤雜工隨團前往,靜軒聞訊到劇場後台與燕祥見了一麵。靜軒跟我談到這次會見時,他非常激動,而且眼圈都紅了。而我與燕祥談及此事,燕祥卻比較平靜,而且說了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與燕祥相處久了,我感到他是個很重朋友重友情的人,但他比較內向,很少表露出來。
在編輯部共事期間,我看到燕祥業務精熟,工作兢兢業業,裏裏外外都盯得住,是個真行家,上上下下都滿意,與共事者相處十分融洽。他個人的詩歌創作也恢複了,比青年時代更加老辣成熟。經過二十年的磨難。這一階段應當是他最舒心的時期了。
作為詩友,我們也得以常在一起推敲詩藝。我曾將打倒“四人幫”前後的一些短詩整理出來向詩刊投稿,得到他的讚許。他對其中一首《十年》提出修改意見,我原詩為六行,他建議把後兩行刪掉。我認為他提得很準,正擊中了我寫詩常犯的毛病,狗尾蛇足。雲南的於堅也對我另一首詩提過相同的建議。他們的意見準確、中肯,我對他也是無話不說。有一次我說他有的詩太理念化,大注重思辨。他承認,但又說,“聊備一格吧。”事後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詩歌、文學,本來就應該是多種風格的,應當因人而異。平時自己也講“百花齊放”,但遇到具體作品,難免容易偏愛。再說燕祥那些作品,也是有分量有特色的,非他這種有頭腦的人是寫不出來的。他若不這樣寫,恐怕難以表達他的情緒,不吐不快。後來,他寫了許多雜文,更是痛快淋漓。同時他的詩,如《五十弦》等也更偏重抒情了。我想這個演變過程是相當自然的。
說到燕祥的雜文,令人拍案叫絕。有人說他的文章比詩好,這也許有失公允,但也說明讀者是非常愛讀他的雜文了。凡能看得到的,我總是不放過,要仔細品味一番。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篇駁斥“娘打兒子論”的文章。所謂“娘打兒子論”。就是說在曆次政治運動中被錯傷的同誌,不應當計較,而應當想,這是娘打兒子,是為你好,怎麼能和娘計較呢?這種論調在新時期中非常流行,這種有悖於共產黨理論的論調已經合法化了,打人的說,被打的說,在正式會議上說,在公開文章裏也說,大家似乎也就見怪不怪了。即使覺得不妥,也常常會說這是出於“樸素的階級感情”,一言以蔽之了。什麼“樸素的階級感情”?其實是有人愛聽,有人聽了心裏舒服,哪還顧得上原則不原則。燕祥卻要較真兒,硬是一層層地剝,最後露出個赤裸裸的醜態來。還要問上一句“在共產黨組織內,每個黨員都是平等的,誰是娘,誰是兒子?”一語中的,一針見血,讓我不能不佩服燕祥純潔的黨性和堅定的原則性。前麵我說燕祥是個讓人尊敬的共產黨員,確實不是給他戴高帽,也不是落俗套的吹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