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鵠安知燕雀之誌——說說邵燕祥(2 / 2)

有幾次機會與燕祥一同到外地訪問。這種時候,可以擺脫一切雜事,可以朝夕相處,可以徹夜長談。1983年,我們一同到青海訪問,同行的還有劉祖慈、趙愷。我們一同到了青海湖、長江黃河的上遊、昆侖山、日月山、倒滿河,還順便去看了敦煌。有一天,我們到格爾木附近的阿爾頓曲克草原,在哈薩克牧民的帳篷裏度過了大半天。熱情的牧民款待了我們,在酒足飯飽之後,不禁歌之詠之、舞之蹈之。牧民們唱了好多歌,最令人難忘的是一位很老很老的婦人的歌,歌詞大意是:趁死神還沒有傳來消息,讓我們盡情地享受歡樂。一是為之感染,一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唱了一曲青海的“花兒”《站在高山望平川》。我在青海下放過兩年,所以熟悉“花兒”。之後,沒想到燕祥也唱了一曲“花兒”,名叫《下四川》。他的嗓音和技巧都很好,這已經夠讓我驚訝的了,但更使我感覺到,還沒有聽到哪位歌唱家或者民間歌手能把這首歌唱得如此到位。歌詞無關緊要,而曲調是高亢而悲涼的。我不知道燕祥是什麼時候喜愛上“花兒”的,不知他什麼時候學會了這首《下四川》,又是在什麼情況下唱過它。事後我也沒問,一問便俗了,便寡味了。隻是想到,藝術這東西,技巧是必要的基礎,但不是最重要的,隻有人的某種經曆、某種體驗、某種感悟才起決定作用。唱歌也是如此。

燕祥不是歌唱家,甚至平時也沒聽他唱過歌。他不顯山不露水,他的字也寫得很好,卻沒聽說過他以書法贈人,他沒想當書法家。

1992年,我們又一同到過西藏。同行的還有鄒靜之、雪兵、簡寧、曹宇翔、林染、王鴻。燕祥是團長,我負責跑腿打雜。我們從青海出發,由省軍區給安排了一輛旅行車,我常坐在靠門口的一個座位上,沒注意別人都坐在哪裏。有一次,坐在最後一排的燕祥招呼我過去坐。起初我以為他有什麼事情要交代,後來也沒什麼事,我才意識到,他是拉我到後排坐,把好座位讓給其他詩友。我也才意識到,他始終搶著坐後排。事情雖小,但這是燕祥的一貫作風,幹工作搶前頭,享受總是往後退。有一次,我們一同參加四川五糧液酒廠辦的筆會。在成都住在一個度假村,條件很好,名家們都住單間、套間,可是他借口要與葉格多談談,便要求住到一個標準間去。這不是一次兩次的,而是總這樣,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品質了。

在拉薩期間,晚間沒處去,就坐在房間裏談狐說鬼。有一次,我們說到兒時唱的歌,也有不同的,也有相同的,勾起許多童年的回憶來。我說,我小時候唱過一個童謠,到現在也不懂是什麼意思,歌詞是:“監牢獄,監牢獄,把你送到監牢獄,做個好朋友。”曲調很簡單,我唱了一遍,在座的都很感興趣,我又教他們唱,隻一兩遍就教會了。隻是我的疑問並未得到解答。回北京不久,鄒靜之告訴我說,老邵把那首童謠寫成了一篇文章。我把登著這篇文章的《南方周末》找來讀了,果然寫得不錯,也算對我的疑問做了一種解釋。他是說,他確見過一種人,把你往監獄裏推,斷你前程,奪你自由,令你家破人亡,還要你把他當作朋友,還要你認為他所作所為都是為你好。後來又讀到燕祥的一本書,叫《人生敗筆》,寫的是他被打成“右派”時所做的交代,以及其後的“思想彙報”等等。難怪同樣一個素材,在我這裏隻是一個廢料,而在燕祥手上就能演化出一篇好文章來。這不僅僅是才華高下的不同,如果沒有那種混著血淚的體驗,他也是寫不出來的。體驗之後,還須有對美醜事物的正確和鮮明的態度,還須有責任感和勇氣。這些燕祥都做到了。因此,我喜歡他的作品,也喜歡他的為人,有好幾次都想為燕祥作一張畫,隻因功力未到火候,不能動筆。但是我把題款早想好了,那就是把陳勝的一句話反過來用:

鴻鵠安知燕雀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