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80年代我曾寫過很多作家印象記,蘇童大概看過其中一篇專門印象女作家的,之後他寫信來談了感覺,還有對女人的認識。具體的文字我記不清了,但大致的意思是,女人固然需要思想,但首先還應該是女人。這大概就是蘇童對女人的認識了,因為在他所描寫的眾多女人中,思想總是不重要的。或者更準確地說,女人們是在用行為思想,用身體思想,用人生思想。所以每每讀到蘇童的女人,總是驚異於他對女人那麼刻骨銘心的了然。從著名的《妻妾成群》,到剛剛發表的《人民的魚》,不知道蘇童是怎樣了解女人的,哪怕那麼瑣細的內心。
蘇童的另一次讓我們感慨良多的說話,是在貴州的一次和當地文學愛好者的交流中,蘇童在簡短的發言中說出了他的一種令我們震驚的寫作心情。他說他盡管比我們年輕,但是他寫作的年齡卻已經很長了,所以他寫作的心態便也就很老了,甚至是一種滄桑。不知道那時候年紀很輕的蘇童怎麼會有如此感慨,聽蘇童這樣講於是便也滄桑了起來,甚至悲涼,過後久久不忘,也曾常常和朋友們說起。特別是當我們麵對寫作,真的滄桑了起來,激情不在,力不從心,捉襟見肘,甚至無以所寫,便更是體驗出了當年蘇童說那些話時的那種真實和真誠的心態。
其實那時的蘇童正大紅大紫,不僅他的寫作本身正日月星河,而且由著名導演們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紅粉》也正讓他光輝燦爛,但是蘇童就是悲哀了下來,向那些他忠實的讀者們坦誠寫作年齡的老化。蘇童的那次表白我一直銘記,也因此而常常反思這種心理的年齡界限。伴隨著寫作年齡的老去,激情和欲望便也慢慢離我們而去。沒有了激情和欲望的創造,無異於製作文字垃圾。蘇童這種對自身的審視是明智的,勇敢的,可惜很多文人在看待自己的時候不會有蘇童這樣的自知之明。
不知道蘇童的這種心理和他後來的《蛇為什麼會飛》有什麼聯係?蘇童企圖以全新的姿態顛覆自我的時候,他是不是就是想告別原先那個在他看來有點老化的寫作心態,來一次沉重而徹底的蛻變?哪怕疼痛。他並且知道自己的這一變是一個未知數,或者如他所說是致命的。但蘇童破釜沉舟,寧可失敗,他也要徹底改變一下自己了。當然如果成功,那將是一個新的起點,又會擁有新的天地。而這種重新開始所給予蘇童的,將會是一種嶄新的心態以及嶄新的寫作狀態。一切從零開始,就像一個孩子,而一個孩子的未來又會很長久了。於是希望能讀到蘇童的《蛇為什麼會飛》。但我找遍很多書店,卻都說蘇童的書已經賣完了。然而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蛇為什麼會飛》竟然不期而至。是出版社的朋友寄來的,於是讀。先讀蘇童的“後記”和“訪談錄”,然後讀故事,在壓抑和憂傷中掩卷,再讀“後記”和“訪談錄”一旦是我就能真正了然蘇童寫作的心意嗎?
蘇童的心跡在“訪談錄”中形銷骨立,那是赤裸裸的一次革命。蘇童說,不傷筋動骨不行,必須給自己動刀子,蘇童說他是不考慮成敗的。
於是蛇飛了起來。在那個延續著曆史的火車站。看得見蘇童在兩千年到來的那一刻,走在火車站人群中那種迷惘的狀態。而後蘇童便反複重申要直麵人生,而且要直麵慘淡人生。而且他又一次提到了關於年齡,年齡似乎已經成為蘇童的一個情結、一種思維。他說是年齡讓他不得不直麵人生的。
於是蘇童便生活在了一個“人渣”的世界中。他想要看看在這樣的一個群體中,人們是怎樣生活,又是怎樣被社會所包容,或者所拋棄的。於是人性在每個“人渣”的體內開始積極活動了起來,而恰恰是那些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渣”,才有可能在掙紮中把他們的愛恨情仇更充分完美地展現出來。才能把人類惡的一麵,善的一麵,自毀的一麵,昂揚的一麵全都淋漓盡致地“飛揚”出來。
金發女孩是怎樣從始至終深懷著她的理想的。看得出這是蘇童著意刻畫的一個形象。而這個夢想的女孩也確乎是完美的,她的完美不僅僅在於她的美麗,更而在於她完美地忠於著她的性格,甚至完美地毀滅自己。她從北方來,她可以虛榮可以浪蕩可以說謊甚至可以和陌生人上床,但她不會放棄理想,哪怕是每每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慘敗,哪怕是遍體鱗傷,但精神永在。這是怎樣的執著,又是品格的一種怎樣的堅韌。無論她多麼低微卑賤,但她不甘,那就是未來。所以蘇童說她的生活曲線是向下沉淪的,但她的性格卻始終挺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