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匠人(1 / 2)

我是一個匠人

王安憶

近年來,寫作變得日常化起來。不像往年,猛寫一陣,再猛歇一陣。而是天長時久,天天都寫。猛寫一陣是寫不動了,自己覺得每日的能量都有限,汲取完了,再硬要汲取,上來的便隻有泥沙。到了第二日,淘幹的井裏,就又湧出了新水,又夠寫一段的。猛歇一陣呢,也不行了,覺得這一陣無聊,空虛,無所事事,還是想寫。再講,因不能猛寫一陣,時間上也不夠猛歇的了。所以,就隻得將猛寫和猛歇平均分配於日複一日。

這樣的有節律的寫作,就必是在一種冷靜和清醒的狀態底下,著意的是具體的東西,相當技術化。其實,等到落筆的時候,抽象的東西已經奠定好了,餘下的統是具體的工作。比如,如何刻畫人物的臉,這是比較困難的工作。漢語比較虛、含蓄和含糊,用來寫實,很難找到貼切的字詞,而我又以為人的臉特別需要具象地表現。臉是一種神奇的天物,當我要寫一個人的時候,他的臉一定不是虛構的,而是實有其臉,我從現實中找到一張臉送給我的人物。假如不是親眼看見過這張臉,我真的無法設想它的微妙之處。它提供的內容是那麼豐富,有一種可以自己滋生與繁殖含義的機能。同時,正因為親眼看見,才感到描寫它的極大困難。就算我自以為已經描繪對頭了,別人也不一定就能夠如我一樣看見。文字實在是太抽象的物質,而且粗疏得很,許多細微的東西都從它的網眼中遺漏下來。我又不願意使用過於艱澀的冷字,那就更抽象了。日常的熟字在頻繁的通用中又有了約定俗成的意思,有了陳規,也有問題。但我還是情願用熟字,熟字的含義單純些,於是也確定些,用它描畫具象的事物也略微準確一些。有了一張生動的臉,人自然就有了音容笑貌,舉止也生出來了。還有口音,也是重要的。口音是有性格的,而且很鮮明。同是蘇北話裏,鹽城話就比較“質”;而揚州話,則是嫵媚和俏皮的,帶些女腔。北京話和上海話都俗,帶習氣,前者是官俗,後者是民俗,不同。四川話和寧波話都是爽利風趣,腔也不同,前者曲折婉轉,後者粗放硬梗。要用文字寫出這些鄉音無計可施,許多音和韻都無字以代。可它們又很重要,說這樣的腔和那樣的腔,天壤之別。文字的讀音又是一個限製。寫作,就是在挖掘文字的能源,點點滴滴,角角落落。情節的發展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稍不留神,就偏了。開始時還不難,因大致的方向還看得清,心中有數。最容易出差池的,是走到中途,此時最難了解全局,有些人在事中的意思。再堅持一會兒,走出來,局勢又漸漸明朗了。人物的登場一定要慎重,人要少一些,人人都需價有所值。人物的關係也是,盡力要單純,但資源要雄厚。尤其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更要精簡。盡可能少有人名,人名又是一樁虛物,特別容易“有名無實”。萬不得已需要起名,也要好好地起,要起那種“大路”的名字,千萬不要文藝腔,像是筆名或者藝名的那種。所以最好是真實的名字,真實的名字是真好,經過了使用,就蓄積了曆史。尤其是那些勞動人民,他們起的名字,最率真地表達出他們的生活願望,以及對漢字的樸素理解。這種名字有文藝家想不到的好處,它是活的,已經生活過一段了。這在某種程度上會影響情節。再說情節,最好的情形,是將情節逼到狹路上去,隻有一線寬的縫隙,看你怎麼擠過去。情節就得沿了一條狹路前進。但這個“狹路”不是指“獨辟蹊徑”的“蹊徑”,不是旁門別道出來的,而是從“大路貨”的,“大路”上走出來的。有時候,寫,寫,寫,不知不覺地寫流暢了,這其實不好,我稱之為寫“瀉”了,肯定走偏了,再回頭重寫。最不能是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肯定不對,是最差的狀態。事實上,隻有一種可能性。這有些像黑夜裏走路,摸摸索索的。許多細節都會影響你的判斷,最可能的是材料。所擁有的材料往往富有魅力,蠱惑著你。但這些具體的、現成的材料因為太具個性,便很難成為發展的邏輯中的一環,它們比較孤立。所以就要學會忍痛割愛。一些好的詞句也會削弱判斷力。別看它們隻是一些詞句,卻會顛覆整個結構。它們有些像蛀蟲,有腐蝕性,在不經意中撥動了方向。人物的性格是要緊緊盯著的,不可有半點疏忽,甚至可做些機械的操練。假設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會怎麼做;在那樣的情形下,他們又會怎麼做。還可以用排除法,他們不會這樣,也不會那樣,於是,餘下來的那種,就非他們莫屬。這是最根本決定情節方位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