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宗璞
林斤瀾
宗璞和我同時久居北京,久達半個世紀不算誇張,又是同行,見麵的時候卻不多。若好記性,是能夠扳指頭兒掐得出來的。推其原因,倒要先放下目前流行的“個人化”,往“眾”裏“掰扯”。一曰雙方沒怎麼擔任過職務。二曰在文學“檔次”上,曆來處於“邊緣”狀態,不知宗璞以為然否?
近讀季老《牛棚雜憶》,這位博學前輩認定“中國曆史上空前的最野蠻、最殘暴、最愚昧、最荒謬的一場悲劇”中,我們也就是“十年生死兩茫茫”。因為走正字兒時候,不上台盤;走背字兒之際,也不見於生死簿,何來音信?
平日偶然見麵,可又不需寒暄,總用不著“今天天氣哈哈哈”,也不像“開門見山”,更不那麼“單刀直入”,隻仿佛接著昨天的話碴兒說話就是了。
談論宗璞的專欄要我寫點印象,又道是宗璞自己點的名。那麼就前麵這點意思,恐怕交不了卷。其實也有一個印象每每發生出來,隻是一直說不清“所以然”,和前邊那幾句裏的一兩句也有些矛盾。這個印象是每每感覺意外。若寫作“她老叫我意外”,可能是流行歌曲的好題目,好了,就這麼著吧。
有個什麼筆會,十來個人到南方轉悠回來,人說宗璞愛吃攤頭小吃,我表示意外。原以為這一位書香門第,想當然過的是閨秀日子,和攤頭小吃不好聯係。提問:“怎麼個碴兒?”
一位說好比逛街,走著走著不見了宗璞,回頭一找,在街邊小攤上坐下了。一位補充說,賓館裏的飯夠可以的,是吃了飯出來逛逛的。
過後南方又有筆會,我打電話約宗璞一起逛逛,當然高論“冠冕”理由,稍帶點綴風味小吃。宗璞歎息了,歎道剛從美國回來,“行李都還沒有打開”。我放下電話,聯係諸多信息——納悶,她回來足足一個來月了。“行李都還沒有打開”的話,查非空言,實屬意外。
劉心武說——這裏非提名道姓不可,茲事體大,出語不凡,生怕牽涉“知識產權法”也。這位劉賢弟說他的宗璞大姐開會不善發言,才三五句話,就“摳桌板”了。“摳桌板”一詞,入腦儲存。
若幹年後,在一個座談會上,一位法蘭西作家振振有詞,帶點講課風範。我對外國和尚,大都摸不著頭腦,聽著聽著走神了。接著宗璞發言,雖是娓娓而談,可旁征博引,我漸漸聽出意思來,大致是對外國和尚的“解構”。她的眼睛通過鏡片,落在一支筆上。那筆是用兩隻手的手指頭抬著轉著,因此手指頭始終沒挨桌板兒。
我雖“碼”字為生,對字源卻沒有做功夫。憑空覺得人見人怕的“癌”字,乃老前輩照著骷髏畫下來的:缺牙少齒的下巴骨上,碼著洞洞。此字光臨還一概如金聖歎說的“於無意中得之”。朋友們會說某人中了頭彩,無意之中複強調意外。
宗璞得過一回,挺過來了。若幹年後,又得,不是複發,是又一個頭彩。現在又挺過來了,這在任什麼人身上,都不是說聲意外了得。見到宗璞,索性不敢掛齒,就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些個“撈什子”。噫籲兒戲,身懷絕症成絕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