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邊說到季老在《牛棚雜憶》中,在“悲劇”前邊不惜動用四個“最”。另在“自傳”中,用的是兩個對應的“極端”:“極端絢麗的麵紗下蒙著的極端殘酷的悲劇”。悲劇剛過,宗璞發表了篇小說《我是誰》,寫一個女教授挨了鬥回家,隻能匍匐爬行,感覺自己成了蟲子……
20世紀50年代,宗璞的“響”作——比“名”作多有聲響,更和“險”字聲同韻不同——《紅豆》,20世紀80年代的《我是誰》,在同行中也是打響了的。前後兩篇寫的都是校園生活,兩個園裏都有湖,有樹木花草,都是有文有理的大學,小說的主人公又都是有才有貌的女士。《紅豆》裏的叫江玫,是個文科學生。二三十年後,《我是誰》裏叫韋彌,是植物學者。《紅豆》裏有這麼一段:
……隻有和暖的春風和他們做伴。綠得發亮的垂柳直向他們擺手。他們一路讚歎著春天,讚歎著生命,走到玉帶橋旁。
“這水多麼清澈,多麼豐滿啊。”江玫滿心歡喜地向橋洞下邊跑去,她想著摸一摸那湖水。齊虹幾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層石階上把她抱住。
“你呀,再走一步就掉到水裏去了!”齊紅掠著她額前的短發,“我救了你的命,知道嗎?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覺得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
“我是你的。”不禁聯想“如花羨眷,似水流年”。
《我是誰》中也有一段湖邊的文字;
……孟文起和韋彌同樣地驚恐,同時撲倒在地,變成了兩條蟲子。“這便是蛇神了!”韋彌平靜地想。蛇挑唆夏娃吃了智慧之果,使人脫離了蒙昧狀態,被罰永遠貼著土地,不能直立。那麼,知識分子變成蟲子在地上爬,正是理所當然的了。韋彌困難地爬著,像真正的蟲子一樣,先縮起後半身,拱起了背,再向前伸開,好不容易繞過這一處假山石。孟文起顯然比她爬得快,她看不見他,不時艱難地抬起頭來尋找……
……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恐飾,尖聲哭叫起來:“我啊,這正在消失的我,究竟是誰?”
……韋彌靜下來了。她覺得已經化為烏有的自己正在凝聚起來,從理智與混沌隔絕的深淵中冉冉升起。我出現在她麵前。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叫喊!“我是——”她很快地向前衝進了湖水,投身到她和文起所終生執著的親愛的祖國——母親的懷抱,那並不澄清的秋水起了一圈圈泡沫漣漪,她那淒厲的、又充滿了覺醒和信心的聲音在漩渦中淹沒了。
剩下的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
宗璞先前的作品中,不少激情,也有自省或叫作“靈魂拷問”,但總不離素來的“溫柔敦厚”。那麼《我是誰》叫人意外了,偏偏沒有。大約是大家經曆的“悲劇”太極端了,怎麼寫也不為過。
既不意外,放在這裏說什麼?實際也有一點意外之感,不過拐個彎兒出來,成了“怎麼我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