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還是大姐?(1 / 3)

阿姨,還是大姐?

劉心武

有一回,一位海外來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訪問宗璞時問她:“當代中國大陸作家裏,你跟誰比較好?”她說:“我跟劉心武比較好。”對方頗為吃驚。宗璞答完,大概自己也比較吃驚。所以後來她打電話告訴了我,並且笑著說:“……她那麼問我,不知怎麼的,我就那麼答了……”我聽了,自然也吃驚。

我管宗璞叫大姐。宗璞大姐在文壇,是個人見人敬、人見人愛的才女。選舉時,她得票率極高,倘若她自己也投自己一票,那很可能達到百分之百。她長期患病,身體一直欠安,因此寫得很慢,要求自己又嚴格,常常是,寫了好幾百乃至上千字了,覺得不好,便馬上撕掉;但是,因為她畢竟是稍能振奮精神時,便勤奮握筆,所以細水長流,慢工細活,過一段時間,回頭一看,幫她算算,所出的書,所發表的作品,卻也相當不少。遠了不說,起碼這二十年來,她是個年年有作品的、貫穿型的作家,這在她那個年齡段的作家群裏,是難能可貴的。而且,宗璞大姐的成就、威望,這些年來呈扶搖直上之勢。也許恰恰是因為這種情勢,願意接近她的,跟她密切來往的,與日俱增。我這麼個憊懶人物,或者像某位同行,當著我麵,很同情地給我定的位——“死角裏的人物”,也就覺得,不必太多地湊上前去了。當然,宗璞大姐跟我的想法不一樣,我過很長時間才給她掛一個電話,她很高興,一點沒覺得我“多餘”,甚至於還有些個“驚乎熱中腸”,嗔怪我何以“好久沒有消息”。

算來,我差不多兩年沒跟宗璞大姐見麵了,這兩年裏,通電話也有限。我承認,自己的性格,似乎越來越孤拐,也許是,經過這些年生活遭際的磨煉,胸腔裏的一顆心,是內裏越來越熱越軟,外殼卻越來越冷越硬了。這兩年裏,凡見到宗璞大姐的文字——有時候是發表在並不怎麼流行的偏僻刊物上——總還是要習慣性地精讀細品,讀完,少不得要推薦給曉歌(我愛人),她讀完,又總要討論一陣。她常說,該把我們的反應,告訴宗璞大姐,其實撥個電話很簡單,舉手之勞,我又有的是“煲電話粥”的時間,卻總是“駕不起事’(這是四川話,意為不能落實於行動),懶懶散散的,到頭來,是並沒撥去電話。

可是,在一個我沒有去的會議上,宗璞卻在大庭廣眾中,為一樁關係到我的事,為我抱不平。她想到了,不是懶懶地,想說,到頭來,卻沒說;而是,想到了,也就說了,說得清清楚楚,淋漓盡致。以我這樣一個已然自願“出局”又極不善為人處世,厭者頗多,甚至於還被個別家夥恨不能誣為“叛逃者”加以滅門的、背時的人物,誰願再為我出來說一句半句公道話呢?宗璞大姐卻為我說了。她說了,近乎白說,因為即使是還能跟我過話的、在場的人物,也想不起來給我報道一下,到頭來是宗璞大姐自己,與我通電話時,想起來,跟我說了一遍。我聽了,真是感動莫名。

宗璞大姐說,跟我好,好在哪裏?好在坐在一處也罷,通電話也罷,有話說。也就是所謂的有共同語言吧。我們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宗璞大姐的學問,無論中國古典,還是西洋今典,我哪有半點分毫?與她論學,我實在沒有資格。談創作?交流寫作經驗?有那麼一點點,如她說我總是想把事理寫得清清楚楚,認為不可取,給我很大教益;又說投稿被退,乃寫作者的“兵家常事”,使我意識到,寫作時還是要依著自己的信念,由著自己的性子撒歡兒寫,雖說寫完並不是隻打算擱在抽屜裏,還是想投給編輯部,爭取發表的,但萬不可尚未動筆,便揣測編輯部意圖嗜好,以“降軍”姿態前往……這些交談雖甚歡愉,究竟也還不是我們“共同語言”的核心部分。那麼,我們“共同語言”的核心部分,是些什麼?

卻一下子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