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都是些孩子話吧。宗璞大姐寫童話。童話不是每個人都能寫的。技巧倒在其次,關鍵是要有一顆童心。宗璞大姐養貓,曾有一隻耷耳朵的,名小花。我們交談,小花一旁偏著耳朵,瞪著眼睛,似隨時打算參與進來。宗璞大姐說:“小花如果開口,吐出人話,我是一點不會驚訝的。”我有同感。說起我家的三隻大貓,一曰睛睛,二曰狸狸,三曰喵喵,也是很通人性,並且在家中與我們有著一樣的地位、尊嚴,宗璞很理解。所謂“寵物”,這稱謂是一種誤導,不能把它們視作“物”,它們也是生命啊!生命都是金貴的。甚至於,不僅動物,植物也如是,是有靈性的,宗璞大姐說起她家屋外的三棵鬆樹,亦即馮友蘭先生用以命名其書齋“三鬆堂”的那三位披綠針衫的老人,他們隻不過是不會走路罷了,其餘方麵,與人何異?望盡悲歡離合,聽足生死歌哭,曆遍風刀霜劍,嚐夠酸甜苦辣……悠悠歲月,風過微語,相對憬悟,何必多言?還有她家南窗外的幾叢丁香,花開花落,籽飽籽裂,春送馨香,秋旋飄葉,氤氳中散多少情思,靜默中傳多少心意,誰能說它們的魂魄,就比人類單薄膚淺?也不光是植物,就是土石,也不能小覷輕褻啊……宗璞大姐的作品中,有曰《核桃樹的秘密》者,有曰《丁香結》者,有曰《三生石》者,豈非偶然?
我和宗璞大姐,大概是,在這一類與仕途經濟,與名壇利場,與選票座次,與人情世故,與同行長短,與時尚潮流……都了無關聯的閑談漫語中,獲得了若幹浮世中的促膝之樂吧,所以她說,跟我不錯,算得朋友吧!
四
其實我這個人,雖說“自外”於某些人與事,決意取邊緣存在的慘淡方式,來消費自己的生命,但跟宗璞大姐比較起來,還是心浮氣躁的。世俗性的焦慮,過分鮮明的愛恨情仇,往往還在心尖躥動。宗璞大姐是真正的閑雲野鶴,甚而至於,我覺得,她像個菩薩。偶爾跟她提起一些人間煙火事,尤其是,提及某家夥如何心狠手辣,把我往死裏害,她吃驚到天真的地步:“是嗎?……真的嗎?……哎喲,怎麼會那樣?……”她理解我的情緒,卻又總是奉勸我:“不去管他吧……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創作!”她親切的話語,如觀世音用柳枝,從金瓶中蘸出聖水,揮灑到我身上,滲入我心坎中,我受傷的心靈,從而得到巨大的慰藉。
五
我和宗璞大姐,都是“紅迷”。最近跟她通了一次電話,她還建議說,什麼時候找幾個同好,開個茶話會,專門“談紅”。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的探究,她並不以為然,卻又極喜歡聽我“侃秦”。她真是“我不一定同意你的意見,但為了捍衛你自由抒發出意見的權利,我甚至於甘願犧牲”這一原則的堅定履行者。我已發表了《秦可卿之死》《賈元春之死》,正構思《妙玉之死》,把一部分構思跟她講了,她大為詫異,那意思,似乎是認為“虧你想得出來”,“更向荒唐演大荒”,但她又鼓勵我把《妙玉之死》寫出來。我曾說過,我的喜歡“談紅”,並終於大膽“研紅”,很受了我母親的影響。我曾隨口說過,我母親對《紅樓夢》如何熟悉,甚至於能說出秦顯家的與王善保家的是什麼關係,這話別人聽了隻當耳旁風,誰去追究?唯獨宗璞聽者有心,並向我鄭重發問:她們是個什麼關係?這說明她這人既天真,又認真。其實,我母親隻是一個普通的“紅迷”,並不具備有關“紅學”的基本知識,她是不僅把前八十回和高續的後四十回混為一體,也把她年輕時看過的某些續書裏頭的人物關係和情節,混為一談的。秦顯家的是司棋的嬸娘,王善保家的是她姥娘,這在前八十回中有明文,二者當然是親戚。記得母親還說過,有一種續書,是把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跟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這兩個互相合不來的人物,也勾連為親戚的:周瑞的女婿冷子興,跟王善保的外孫女兒司棋的情人潘又安,互為姨表兄弟,之間又演繹出種種離奇的遇合。宗璞連這樣的談資也很關注,更說明她那超越功利的一派童心,是何等趣味盎然。宗璞大姐長期患病,光是乳腺癌一症,便動過三次大手術,曆經三十餘年,卻至今仍能讀書寫作,若問她有何抗癌妙方,我代她答曰:“永葆一顆超功利的無塵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