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和宗璞大姐結識,是在1979年同獲作家協會第一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項的活動中。那回她以《弦上的夢》獲獎,那是一篇文學性很強,文字很優美,繼承、發揚了她在1957年的成名作《紅豆》文脈的一篇佳構,但因其內容涉及“文革”,也被視為是“傷痕文學”的作品之一。當時“傷痕文學”一方麵有人歡迎,有人肯定;一方麵也有人貶抑,乃至攻訐。萬沒想到的,像我、盧新華等的作品,還隻不過是被指斥為“缺德”而已,她的《弦上的夢》,竟被一位很有地位和影響的人物,到現在我都不便寫出的,不僅是政治上徹底否定,而且還帶有明顯侮辱性的詞語,加以了惡諡。這對一位女士,尤其是宗璞大姐這樣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真是難以承受的遭遇。當時她內心有過怎樣的波瀾,我不清楚;但她表現得很平靜,甚至於反過來,為那人因專斷成性,竟急不擇詞,出口不雅,而感到難為情。這種以大悲憫對待人世爭端的態度,令我感佩,卻也使我覺得,世上幾人能以如此?我說宗璞大姐是菩薩,這也是例證之一。
七
我稱宗璞為大姐,首先遭到了母親的訓斥。那是因為,我的祖父,與馮友蘭先生,以及宗璞的兩位姨父,都有過交往;而我母親在未嫁給我父親前,也已出入過馮家,我的父母與宗璞,是平輩的,我矮了一輩,從世交角度,我應稱宗璞為阿姨才是。我明知母親是對的,但叫大姐叫順嘴了,很難改過來;並且宗璞大姐也知道我祖父與她父親曾交往,有那麼一層關係,卻對我呼她為大姐,並不以為忤逆。她對我說:“就叫大姐吧,叫大姐很好!”後來有一天,宗璞由女兒小鈺陪著,到我家附近的地壇公園參加一種有治療作用的抗癌氣功活動,事畢,順便到我家小坐。恰巧我二哥從成都出差北京,也在我家。二哥見我呼宗璞為姊,認為極不禮貌,他在成都與宗璞表哥交往甚多,稱為孫四叔,所以也便稱宗璞為馮阿姨,弄得我很尷尬。倒是宗璞本人樂樂嗬嗬地,認為怎麼樣稱呼是很小很小的、完全無所謂的事,她所看重的,隻是人際交往中是否有一派天真率直。經她首肯,並予以鼓勵,我便始終沒有改口,直到今天,仍大姐大姐地叫她,她也受之如飴。
八
因為和宗璞大姐都熱愛《紅樓夢》,所以總想拿《紅樓夢》中的人物來比擬宗璞大姐。以宗璞大姐的身份,本應以“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某一釵來作比,但正十二釵基本上都是悲劇性角色,探春、巧姐雖結局尚好,卻都不能用來亂作比擬。想來想去,似乎薛寶琴差可作比,按在書中所占篇幅,寶琴比妙玉要多,且屬賈王史薛四大家族成員——妙玉非四大家族成員而入正十二釵行列且排名第六,何故?這是我欲與宗璞大姐討論的一個問題——雖然從年齡上說,用之來比擬宗璞略覺不妥,其他方麵,似都相當貼切。寶琴在大觀園的恩愛情仇中超然物外,一顆童心,一派天籟,其才華極為出眾——所撰《新編懷古詩》十首,至今無人敢說所猜便是準確謎底——她又與外部世界有所接觸,屐痕累累,見多識廣,與“真真國”的女詩人有過交往;特別是,書中寫到,在粉妝銀砌的雪坡上,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不一會兒,身後來了丫頭小螺,抱著一瓶紅梅,那純淨幽美的形象,令人讚歎不止。我若畫一宗璞大姐雪中凝思圖,將小鈺作捧瓶梅的陪襯,不也有趣嗎?宗璞大姐及熱愛她的友人讀者,是否覺得我擬於不倫了?但我卻很可能,真畫出這樣一幅想象圖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