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葉廣芩
葉廣荃
不少讀者都知道她的名字——葉廣芩。
我的同事隔三岔五會對我說,我看到你姐姐又寫了篇什麼什麼。或是電視裏在演你姐姐的戲……同事和朋友們由於認識葉廣荃便更關注了葉廣芩。其實在一般讀者當中,我想也未必,關鍵的原因是我是葉廣芩的妹妹,人家樂意把這樣的話對我說。自己的姐姐有人關注,這當然很好,她的作品,她的家庭,她的經曆都有人問到,而我卻說不出什麼,我覺得她很一般,甚至太一般了,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向別人說道的。她每次回北京,我得事先幫她打掃屋子,得時不常地做些個家族的傳統菜給她送去,得替她交煤氣費、物業費、電話費……其實這些她自己都能幹,偏不幹,讓我替她幹,而她自己就在電腦前頭敲字,一敲一整天,一天吃一頓飯——早點。有幾回上我們家吃晚飯,餓得眼睛發藍,問她為什麼餓成這樣,說是一天沒吃飯,顧不上。
讀過一些采訪她和評論她的文章,有“走近葉廣芩”的,有“又見葉廣芩”的,還有“陝西有個葉廣芩”的,讀了都覺得有些阻隔,不知他們在說誰。也許那就是真的她,竟讓家人感到如此陌生,如此遙遠……我和她應該是屬於“零距離”接觸的人,由於距離太近,一切都變得很模糊,就如同看一幅油畫,太近了全成了斑斕的色塊,想的是拉開距離,遠遠地看,也許清楚。但是,遠的走不近,近的走不遠,這一近一遠,就是角色的定位。要想更換,不容易。
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是葉家兄弟姐妹中接觸最多、關係最深的一對。
我和芩姐相差四歲,從小廝混在一起。從我記事的那一刻起,她便存在於我的周圍了,貫穿於整個少年時代。
20世紀50年代的一天,我們全被叫到姥姥家,人們圍著母親在說著什麼,我和芩姐靠著炕沿站著,聽著大人說話。突然,芩姐號啕大哭起來,我覺著應該跟著她學,也哭,其實我根本弄不懂為什麼要哭。原來是父親去世了。客死在外地,芩姐是在哭父親。芩姐對那天是這樣回憶的,“有一天來人帶話說姥姥得了急病,叫母親回去。我和小荃隨著母親來到朝陽門外的姥姥家,到了姥姥家。姥姥很健康,沒有一點兒生病的樣子,我說,姥姥您不是病了嗎?姥姥沒說話。大舅把我拉過去說,丫頭,你得懂事,得為你媽想想,小荃還小,別嚇著她。到底怎麼了?我懵懵懂懂跟大舅進了屋,屋裏有一桌未動的酒菜,這種非同一般的陣勢讓人心底一陣陣發涼。母親見到我,哭了。母親說,你父親歿了……人的長大是突然間的事。經此變故,我稚嫩的肩開始分擔了家庭的憂愁。”
那年我四歲。從跟著她哭的時候起,好像就注定了,我們的行走軌跡往往踏在一個點兒上。芩姐的性格外表倔強,但其實是個心思很重、感情很細膩的人。父親去世後的一天,母親病了,她帶著我去北新橋買東西。兩個幼小的女孩子身帶重孝,又沒有大人領著,是非常紮眼的,夏天,胡同裏淨是些納涼的人,免不了有些人指指點點。我看到芩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言不發,低頭隻顧走路,也不管我是不是能跟上她。回來時,她從另外一條路回的家。還聽母親講過,帶她去方家胡同小學報名上學時,負責報名的老師例行公事,問父親在哪兒工作,她沉默了許久,哭起來,弄得老師很尷尬,母親不好意思地一個勁兒說孩子不懂事兒。後來人們都記住了,不能當著她提父親,父親的去世對她幼小心靈的打擊是異常沉重的,就如同後來母親的去世對我的打擊是致命的一樣。
父親去世後,母親開始為生活而奔波,顧不上我們,對我們的教育方針是放任自流,而這恰恰給了我們自由發展的極大空間。當時的情況是我們考試得了一百分,母親也沒有太多喜悅,考試不及格,也不責備……
我們最喜歡的節目是上房。房上乾坤之大,樂趣之多,沒有上過房的人是絕難理解的。我們住在北京東城一座大四合院裏,院子南牆根兒有兩棵大樹,一棵柳樹,一棵榆樹。靠東北角有一個小過道,穿過小過道是一個長方形的後院,後院過去是花園,後來蓋了一排北房,但規格不能和前院的正房相比,這一溜兒北房頂上就是我們的“房上樂園”。後院盡西頭有一棵棗樹,樹旁邊豎著一個梯子,這就是上房的重要通道。芩姐性格像男孩子,上房、爬樹是家常便飯。母親上班一走,芩姐立即就成了王爺,她問我,咱們今天幹什麼?我說,上房。於是就上房。噌噌幾下就上去了,在上麵如履平地,我們家養了隻黃貓。貓也愛在房上待著,見我們上來,貓就跑,我們敢大步流星地在房上追貓。站在房頂上,向四周望去,連綿起伏,一片灰瓦,能隱隱約約看見景山,這時,芩姐就底氣十足地喊那麼兩嗓子,唱“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某要與眾賢弟敘一敘衷腸”,我會恰如其分地為她喊幾聲好。配合相當默契。兩個小丫頭,在房頂上這樣張揚,也就是在當時,在大人放任不管的環境下,用“寬鬆”一個詞彙足以概括。
這樣的“好日子”不是哪個孩子都有機會能得到,至少,我的孩子今天我不敢將他撒出去,讓他在房頂上喊叫。
我們第二喜歡的是演戲。應該說芩姐在那個時候就是個好編劇,好演員。家裏有的是老式衣裳,不唯長袍馬褂,甚至還有兩把頭,花盆底,穿戴起來比戲台上還真。沒有觀眾,街門關著,大院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不怕誰笑話,所以在表演上我們絕對放得開,那些即興的演唱,投入的表演,至今想來仍讓人懷念。演瓷人戲是我倆的傳統項目,戲台是母親的梳妝台,台麵分上下兩層,上麵那層較窄,是擺雪花膏瓶子、梳頭油什麼的地方,靠後麵是麵大鏡子,造型很像大戲台。演員是家中形態各異、一寸多高的小瓷人。父親是搞陶瓷的,家裏這種瓷人多的是。演瓷人戲隻能一個人演,這樣就必須有一個人充當觀眾角色,而當觀眾的通常是我。芩姐一邊擺弄著小瓷人,一邊繪聲繪色地念叨著戲詞兒,一會裝成小姑娘,一會兒又裝成老太太,一會兒又裝成小夥子,就是裝狗,裝老鴰,她都叫喚得很到位……她特別會編故事,一出一出的,有時候能把母親也吸引過來,放下手裏的活不幹,專看她演戲。她演得非常認真,現在我體會到,她不是在哄我玩兒,那是她的所愛,是她的興趣所在。她演累了,該我上了,我大多是演些簡單情節的,實在沒得演了,就把她演過的戲,再小改一下,好歹也算一出。偏偏她的記性非常好,每到這時,她就會揭露我,而我就死不認賬……前不久,我和她一起去看望已經八十歲的四哥葉廣明,芩姐和我們提起自己的夢想,說寫小說實非所願,她最鍾愛的職業還是去唱戲!可惜,現在年紀大了,嗓子也不行了,隻好懷著一腔遺憾看別人在台上表演。難怪她有時接些個電視連續劇腳本類的活計,幹得十分得心應手,舒展自如,想來那還是她的戲劇情結。
畫小人書是我們花費時間、精力最多的事情。那時,我已經上小學、認字了。暑假,芩姐找來了白紙,說是要畫小人書。一會兒就把紙裁成了小人書大小,拿針線一釘,完全是地道的線裝書。接著就開始畫起來。畫畫兒的本事我倆都不含糊,父兄都是畫家,恭親王的孫子溥心佘和徐悲鴻是四哥的老師,姐姐畢業於美術學院,耳濡目染,我們也敢在白扇麵上塗鴉,全無顧忌。在當時我的印象裏,芩姐的人物畫畫得棒極了,十分傳神。記得有一次她犯了什麼事兒,母親說了她幾句,第二天,滿院子的牆上全是粉筆畫的人頭像。寥寥幾筆,隻畫了臉形和翹著的頭發,眉眼都沒有,但我一眼就認出是誰,真是惟妙惟肖。我跟她說:“你畫的是咱媽,你當我看不出來?我給你告訴媽去。”她說:“你要是敢告訴,以後甭想讓我再帶你玩兒。”我還真怕這一招兒,沒敢去告密。母親看了這滿院子的頭像,竟沒發覺什麼。當時,畫小人書不光是畫,還得編故事情節,芩姐編故事的本事又發揮出來了,那一出出的戲、一個個的故事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紙上,她竟然自編自畫出了一本小人書!在芩姐的感召下,我也開始裁紙、釘本兒,畫小人書。那年暑假我倆編、畫了好幾本小人書。這些小人書一直保留到我上女一中。“文革”時候,芩姐和四哥兩個人關起門來,將家中的“四舊”做過一次大清理,名人字畫、善本書籍、字帖賣了幾車,是當廢紙賣出的。唱戲的全套鑼鼓家夥是她拿出去當廢銅賣的,十四塊錢,這套家夥是當年“富連成”的葉春善先生(著名京劇藝術家葉盛蘭的父親,葉少蘭的祖父)為我們家選購的。祖輩留下的多少精美的瓷器在院子裏被摔得粉碎……那次的毀壞是完全徹底的,讓人心疼的。所處理的物件裏,也有我們畫的小人書,怕人說是才子佳人,給燒了。前不久,女一中的同學聚會,我的一個最要好的同學說,還記得那時上你們家去,看到你姐姐和你畫的小人書,真讓人不可思議。沒想到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同學,竟還對近四十年前的事記得這麼清楚。東北作家阿成在談到芩姐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葉大姐是個講故事的高手。現在看來,她小時候演戲、畫小人書不能說跟後來的小說創作沒有關係。小說的首要條件是好看,是情節,然後是語言、結構等等,好看的情節就是故事,怎麼抓人是語言,如何講清楚是結構,這對芩姐來說好像不是很難,她平時不太愛說話,但是要講起來卻很有吸引聽眾的本事,不緊不慢,娓娓道來,跟她的小說風格很相像。搞文學得有天賦、有悟性,這方麵,她在我們兄弟姐妹中是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