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姐在回憶這段經曆時說:年輕時的磨難是一筆財富。翻弄這些財富,是與曆史相對的會意,是走過人生的豁達。不忘記過去,也不為記憶所摧殘。
後來,我被招工到了陝南漢中。母親去世了,這一打擊對我是致命的,身心幾乎全垮了。如果說父親的去世是一棵大樹倒了的話,那母親的去世就是整個大廈全塌了。再回北京探親,我去探誰?父親沒了,母親也沒了,隻有哥哥嫂子。往常回去,母親還在,北京到底還是我的家,我敢翻抽屜,敢做一切家裏人能做的事情,可如今再回去,我還敢翻抽屜,能翻抽屜嗎?我的心裏悲涼極了,沮喪極了。是芩姐拉著我走出了那段最陰暗的日子。那時她幾乎一個星期就來一封信,信中天南海北什麼都聊,唯獨在有意識地回避著母親去世的話題。其間她曾兩次來漢中看我,每當他們單位有人來出差,一定會讓他們來看看我。在我享受第一個法定探親假時,那種悲涼幾乎將我壓倒,我不知道回去再探誰,母親永遠不在了,家的感覺永遠沒有了。探親的第一站我到了西安,那一天的情景還曆曆在目。西安下著少有的鵝毛大雪,當我披著滿身的積雪出現在她麵前時,我看到她的眼睛濕潤了,說了句這麼大的雪,快進來,我給你掃掃。不知為什麼,我再也按捺不住,謊稱要去衛生間,躲在裏麵一邊洗臉,一邊讓不爭氣的眼淚痛快地流個夠。短短幾句非常普通的家常話,我又找到了家的感覺,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麼是手足情深,這是一種永遠割不斷的親情。人是需要相互攙扶、相互支撐的,親人之間更是如此。
芩姐給家人的印象是一個倔強、剛強,甚至有點挑剔的人,有時還時不常愛調侃幾句,好像對什麼都無所謂,從她的嘴裏極少說出充滿柔情的話語。她的女兒,說話敢跟爸爸故意耍大舌頭,卻從不敢趴在她身上撒嬌。其實她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充滿愛心的人。她似乎不願意把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展示給眾人,但是我感覺到了,從她的作品中也能感覺得到。
改革開放後,我們的情況都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從外地調進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由於彼此都在忙於工作、學習、生活及教育子女,我們的聯係似乎比過去少多了,但是我每次收到芩姐的信,總是有新的信息:先是她在1983年徹底改了行,調進了《陝西工人報》任副刊部主任、記者;1990年隨姐夫去日本,在此期間,她在日本千葉大學法經學部學習;1995年她回西安後調進了西安市文聯。這些年來,芩姐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向前走著。
1994年,芩姐的第一篇將筆端伸向家族的小說《本是同根生》發表,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家族小說《祖墳》《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誰翻樂府淒涼曲》等相繼而出,直至長篇小說《采桑子》的出版。那種對家、對人生的複雜情感,那種廣大而深邃的文化氛圍,那種曆史的滄桑感和人情變異史,那種時代風雲與家事感情相扭結的極為複雜的情緒,讓我熟悉,也讓我陌生。
芩姐的家族小說讓我感到強烈的震撼,那麼不可思議。我開始探討芩姐小說題材的變化,以及文風的變化。因為隻有我,隻有與她有著共同經曆的親人,才能從那些字裏行間體會到素材的利用,體會到從生活轉向藝術的奧妙。太神奇了,司空見慣的人和事,在她的筆下,一個個是那麼的出彩,那麼的鮮活。我和家裏的其他人一邊讀那些小說,一邊笑著說,這個是誰誰,那個是誰誰,但是合上書本,卻又覺得不像,在這些像與不像之間便泛出了藝術。那是作家的升華。
芩姐以前的作品我大多數都讀過,從中能體會出她的性格、她一貫的文風,覺得那就是她。按照演藝界的行話來說,那時是性格演員,而現在,變成了成熟的、有著豐富經驗的演技派,這一點在她的家族小說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作家個人的經曆、文化習慣同影響我們的時代一樣,是不能回避的。由於“文革”的衝擊和她個人的經曆以及所受的教育,她總是無意識地回避家族文化背景,但恰恰是這想要回避的東西,對她卻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的家庭是個大家族,父親那一輩兒兄弟四人,雖然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但還是在一起生活。父親和三大爺都在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書,即今日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校長是徐悲鴻。二位老人不僅是陶瓷方麵的權威、專家,畫兒也畫得好,戲也唱得好,而且京胡也拉得好。到了我們這一代,大排行排下來兄妹共十四個,七男七女,我是最末一個,同父異母的大哥整整比我大了四十歲。那些哥哥姐姐們都是多才多藝的,其中有建築專家、陶瓷專家,有的精通書法、繪畫,有的精通古玩鑒賞,他們還有個共同的愛好,唱京劇。聽哥哥們說,當時有個叫趙曉蘭的女孩也常來我們家參加演唱,唱青衣,後來此人下海,成了名角,在上海專與周信芳配戲。父兄們熱熱鬧鬧唱戲的時代我和芩姐都沒有趕上,我們出生時,大哥已經去世多年了,隻記得小時我和芩姐從家裏書桌最下麵的抽屜翻出一遝子京劇臉譜,畫得規矩,色彩也豔,就像是印出來的,上麵還寫著人物的名字。母親說那是大哥畫的,大哥二十幾歲就死了。我和芩姐玩演戲時,這些臉譜也曾成為我們編排人物的憑借。家族濃厚的文化、藝術氛圍的熏陶,對芩姐產生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知識、生活、情感的積累是芩姐創作家族小說的基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是芩姐喜歡的一句話,她努力去做了。而那段煉獄般的生活給她的人生、她的情感帶來的磨難則是一種財富,為她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正如作家馮驥才所說:“誰是生活的不幸者,誰就有條件成為文學的幸運兒;誰讓生活的禍水一遍遍地洗過,誰就有可能成為看上去閃閃發光的福將。當生活把你肆意掠奪一番之後,才會把文學饋贈給你。”一位記者曾問過芩姐,為什麼突然涉足並選擇了家族係列小說這個題材,芩姐說:不是“突然涉足”,是必然的開啟。她說:“過去回避個人家族文化背景成了我的無意識,那些痛苦的感受實在讓人感到可怕,我甚至不願意回憶他們,把他們看成是一場噩夢。在那噩夢中改變的太多,不變的隻有人格。我將這些粗糲與苦澀用泥封起來,不再觸動,以享盡今日的輕鬆與自由。孰料,年沉日久,那泥封竟破裂,從中冒出了濃鬱的酒香……”
芩姐在創作家族小說的過程中,完成了個人的超越,家族的超越。美國著名管理學家彼得·聖吉於20世紀80年代提出創建學習型組織需要進行“五項修煉”,而這第一項就是“自我超越”。彼得·聖吉說:“自我超越的修煉,則是以我們真心向往的事情為起點,讓我們為自己的最高願望而活。“精熟”‘自我超越’的人,能夠不斷實現他們內心深處最想實現的願望,他們對生命的態度就如同藝術家對藝術品一般,全心投入、不斷創造和超越,是一種真正的終身‘學習’。”芩姐自從走上文學之路以來,一直追求實現自己內心深處最想實現的願望,全身心地投入,不斷創造,在創作家族小說的過程中,她跳出了自我,超越了自我。我和芩姐探討過為什麼涉足家族小說這一問題,她說:“其實我們的老哥哥姐姐們了解的家事比我要多,受家族文化的熏陶比我更深、比我更有才華,但卻由我寫出了家族小說。究其原因,這應該得益於我離開了北京,還有去日本的那幾年,由於遠離祖國,遠離北京,遠離家族,使我跳出了原來的圈子,拉開了距離,因此可以從另一個視角去審視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社會的變遷,審視我們家族的興衰和人生的起伏。”著名文學評論家雷達先生在評論芩姐的家族係列小說時說:“……敘述人‘我’是一中年女性,她受新社會教育,還有紅衛兵文化、知青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的背景,故而常抱著批判的眼光,扮演著理智的、旁觀者角色。但問題的複雜在於,她終究是家族的一員,遺傳基因、家世烙印、尋根潛意識並未消失,這樣的雙重角色給小說平添了陌生化的美感。”雷達先生的評論非常精彩,而且非常到位。
多少年過去了,芩姐在外麵被人稱為作家,得了一個又一個文學獎,但我能夠感覺到,她對這些看得很淡,就跟母親當年對我們的態度一樣,得了一百分也不高興,不及格了也不批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幾年,她在農村掛職,住在樓觀台,那裏是老子講述《道德經》的地方,她跟我談論往往是“上善若水,厚德載物”這樣的大命題。她變得淡泊而隨和……
我想,芩姐她活熟了。
人熟了,文也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