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便提一句“水淹開封”。我在洛陽受到的冷遇與我在七朝古都開封的遭遇是同樣的。白居易曾在《隋堤柳》一詩中這樣描寫開封:“西自黃河東至淮,綠影一千三百裏。”從中能夠想象那時的開封是何等壯觀美麗,而作為大宋首都的開封,比隋唐時,則更加奢華富麗。在開封,我真的想尋訪蘇軾、秦觀、晏殊、柳永風流瀟灑的遺跡,尋訪《水滸》中宋江與燕青拜訪李師師的“紅樓”。然而這一切都顯示為“拒絕訪問”——因為“原文已刪除”。據導遊說,它們都被黃河淹沒在了泥沙下——公元1642年,李自成攻打開封,明軍扒開黃河,開封城遭破壞,城中37萬人,僅剩3萬餘人,七朝古都因此命喪黃泉。天喲,水、兵、火三管齊下,就是10個開封也經不住這樣的蹂躪糟蹋。
所以,在今天的開封,我隻看到按“清明上河圖”修建的清明上河圖園,非常搞笑;同樣搞笑的還有新建的所謂“開封府”;而特別叫人心酸與悲摧的是,七朝古都的一些開封人居然淪落到開三輪車求生——準確地說,這些滿街亂跑的三輪車是違法的、是沒有牌照的黑車。這樣一些人,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他們是從“清明上河圖”中走出來的,甚至你還會懷疑他們的祖先曾經在“清明上河圖”中留下過影子。
因此,無論是在洛陽,在開封,還是在鄭州,你無法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心體會。在這些地方已經很難找到夏商周漢唐宋遺跡。你要想找到,隻有依靠科技手段對地下進行探測——隻有天知道是不是還能夠探測到。或者,你隻能靠導遊不斷地說,你才知道腳下的大地曾經發生過什麼,你才能體會在很久很久以前,這些城市如同阿Q誇耀的“曾經闊過”。幸好有古書上的文字記載,否則,我根本不相信導遊說的曾經發生過。導遊們當然是舌綻蓮花,能夠無中生有。但我在聽的時候,感覺很是惡心——那分明如同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抹了口紅,居然就真以為自己的嘴唇本來就是紅的。用我們四川話說,“抓屎糊臉”。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在摧毀震撼我們的東西,總是不願留下震撼子孫後代的東西。洛陽的衰落包括開封的沉淪,讓我無法不感慨中國人毀滅財富的病態“功能”。尤其叫人憤懣的是,對於這種“功能”,一些中國人居然樂觀其成,比如施耐庵就在《水滸》中津津樂道地描寫了梁山好漢為了讓盧俊義上山入夥,對大明府的屠城壯舉——
四下裏十數處火光亙天,四方不辨……如花仕女,人叢中金墜玉崩;玩景佳人,片時間星飛雲散。瓦礫藏埋金萬斛,樓台變作祝融墟。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戰爭場……
中國因為曆史悠久,朝代更替又多,所以就有許多古都。考量這些古都,會發現它們都有兩個麵。A麵是它們曾經的輝煌,B麵是它們現實的無奈——曾經的輝煌不在。這種“曾經的輝煌不在”,有兩個層麵,一個是政治層麵,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因為“京城”的桂冠“花落人家”,這個城市從曆史的聚光燈下淡出是一種必然;另一個是文化層麵,這些都城幾乎沒有一個能夠把自己當初的城市建築、人文景觀遺傳下來。這樣的古都B麵是中國獨創,讓人痛心疾首,讓人怒火滿腔。其實何止是古都,幾乎所有中國古城都遭遇了這樣的B麵。反觀西方,它們的巴黎、莫斯科、伊斯坦布爾、維也納這些城市都有幾百上千年的曆史,它們的城堡、園林、雕塑、劇院、教堂、橋梁、博物館、廣場、街道至今都還活鮮鮮地保存著——繼續在今天震撼每個與它們相遇的人。尤其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這座古絲綢之路上的終點城市,當中國已經難以找到絲綢之路的蛛絲馬跡時,伊斯坦布爾卻有很多當時的遺跡。
洛陽,還有那些中國的古都古城,你們讓人糾結呀!
三、嗬,牡丹!
動身到洛陽前,心中就跳出了蔣大為演唱的《牡丹之歌》——
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豔
啊,牡丹,眾香國裏最壯觀
洛陽有牡丹。牡丹是洛陽的名片。我到洛陽的時候,雖然是秋季,但走在這座城市,卻能夠強烈地感受到牡丹依然無處不在地“開放”:“牡丹大道”“牡丹橋”“牡丹廣場”“國花園”……這座城市還有一個特殊的節日:“牡丹節”。每年還要舉辦“牡丹花會”。
如果沒有牡丹,我真要對洛陽徹底失望。
牡丹,拯救了洛陽。
1500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有一叢牡丹在洛陽邙山林間綻開出了她芬芳鮮豔的花朵,正是雨後初晴,陽光下的她顯得更加嬌豔嫵媚。與這之前生長在中國西部秦嶺一帶山區的牡丹命運不同,也與當時生長在邙山的其他牡丹命運不同,她遇到了一個上山采摘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又特別喜愛花,自然就喜愛上了如青春少女一樣嬌豔的她。接下來,年輕人把她帶回了家,讓她在自己的庭院中安家落戶,從此,她就成為了這個平凡家庭中的成員,以她的芳香和花朵,進入了這個家庭的日子。
關於牡丹與人的結緣有許多種說法,包括許多美麗的傳說。但我更相信我上麵的這樣一種推測。其實,任何說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牡丹第一次被人從山間帶到人間時,她絕對想象不到,她會因為洛陽這座城市,改變自己作為野生灌木的貧寒出生,成為天下嬌寵。這就如同當今一個山村姑娘,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風靡世界的歌星。
但是奇跡就發生了。牡丹在洛陽這座城市,竟然像太陽一樣升起在明媚的天空。
牡丹能夠脫穎而出,當然不是偶然的。牡丹香豔濃烈,紅、白、粉、黃、紫、藍、綠、黑,五彩繽紛。品種又多,單看名字就多得嚇人,“歐家碧”“洛陽春”“胭脂紅”,洛陽人甚至用迷倒千千萬萬男人的中國美女為牡丹取名:“醉楊妃”“二喬”“飛燕紅妝”“雪夫人”……花開季節又正好是人間四月芳菲日,“穀雨後往觀,見姹紫嫣紅,含蕊皆放,交錯如錦,奪目如霞”。也是天作之合,洛陽氣候溫和,土質肥厚,雨量適中,自然特別適合牡丹生長。歐陽修在他的《洛陽牡丹記》一詩中,有這樣兩句:“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而且又有洛水的滋養,洛陽牡丹想不成為“國色天香”和“花中之王”都不行。詩人徐凝在《牡丹》詩中就這樣說:“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在我看來,洛水一生能夠笑傲天下江河的,無非是兩大傑作,一是《洛神賦》,一是牡丹。
牡丹命好,還得益於她生逢其時。洛陽牡丹的人工栽培始於隋,盛於唐。這是一個從帝王到平民百姓都崇尚詩、音樂、繪畫、書法、雕刻的審美時代。以“富貴花”“百兩金”著稱於當時的牡丹,激情彰顯的千姿百態、雍容華貴、大氣浪漫,正好與隋唐氣韻相得益彰。她當然就有資格加入敦煌壁畫、龍門石刻、唐三彩、唐詩共同演奏的黃鍾大呂交響樂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