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當初在搞城市建設時,根本沒有考慮黃鶴樓的感受,當然也沒有考慮登樓人的感受。也許,那些規劃這個城市的人,可能就沒有登上黃鶴樓來思考,也可能是他身上本來就沒有登高遠望的基因。現在登上黃鶴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塞滿你眼睛的都是雜亂無章、庸俗可恥的房屋、街道、公路、鐵路——武漢人沒有給黃鶴樓四周留下任何開闊地,當然更不用說綠地。黃鶴樓最好的觀光視覺是麵向長江的一麵——這就尤其不能容忍了,那些密密麻麻沒有任何美感的胡亂建築,喪心病狂地將黃鶴樓與長江堵塞。你要拚命睜大眼睛,才能穿越那些房屋頂看到長江可憐兮兮的一點影子。那些建築、道路仿佛不把人的視線堵斷、塞斷、關斷,不把黃鶴樓封死、圈死、悶死,不把黃鶴樓擠扁、壓扁、軋扁就決不甘心——甚至,如果可能,我相信它們一定會把黃鶴樓徹底鏟除,叫黃鶴樓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黃鶴樓上有許多匾額,上麵的文字都很藝術,很氣派,比如“江山入畫”“三楚一樓”“極目楚天”“氣吞雲夢”“簾卷乾坤”。但是蜷曲在這樣雜亂、髒亂、混亂的庸俗環境裏,黃鶴樓實在無法擔當“江山入畫”“三楚一樓”的名分,氣不能“吞雲夢”,目不能“極楚天”,更不用說“簾卷乾坤”。我隻覺得它周身上下都寫滿了“無奈”,如同是一個出身豪門,自小在琴棋書畫浸潤中長大的千金小姐,卻不得不委身“下嫁”庸俗的市井人家,一年365日,看到的都是一些衣著邋遢的油鹽醬醋臉孔,聽到的都是粗話、髒話,甚至是下流話。
在黃鶴樓上我可憐的眼睛在始終固執地呼喚另外一種情景,另外一幅畫麵:環繞黃鶴樓的四周,是芳草、鮮花、樹木、流水、白雲,甚至還有彩虹,在燦爛的陽光下一覽無餘地鋪向江邊,詩意地擴展到長江,與長江合唱,與天地合唱——我敢肯定,1000多年前的那個春天,崔顥一定是置身在這樣開闊、舒展、曠達、燦爛的情景中,身心翱翔,才長江波濤一樣奔流出了他的《黃鶴樓》。而我同時也相信,假如能夠現實地看到這樣的景致,我的眼睛一定會飛翔,許多人的眼睛也會飛翔,並且會在飛翔中流連忘返,感恩黃鶴樓,感恩武漢。如果是這樣,武漢損失的僅僅是江邊房屋——大武漢隨便都可以找出建造這些房屋的地方。
在黃鶴樓有一個特別有意味的傳說。相傳中國最有名氣的詩人李白在看了崔顥題詩後也不得不服氣,發出了慨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留下了 “崔顥題詩李白擱筆”的一段佳話,黃鶴樓因此更加聲名大噪。今天的黃鶴樓景區為了炒作這一典故,特意在崔顥題詩壁畫對麵修造了“擱筆亭”,用以“紀念”李白,反襯崔顥偉大光榮正確。然而,今天的武漢,已經沒有了極目楚天舒的晴川,也沒有曆曆漢陽樹,看不到芳草萋萋,看不到鸚鵡洲,看不到江上煙波。不要說李白,就是崔顥來了也必須擱筆——他們哪裏還能夠在這裏找到丁點兒詩意、詩興與詩情呀,整個黃鶴樓就是一個大而無當的“擱筆亭”。
崔顥題詩,本來是黃鶴樓最好的一筆銀行存款,武漢吃這利息已經吃了好多年,不過,現在看來這利息已經吃到了頭。應該把黃鶴樓從“天下江山第一樓”的寶座上拉下來了——因為嶽陽樓依然有幸在洞庭湖邊上,滕王閣依然有幸在贛江邊上,潯陽樓依然有幸在長江邊上,登斯樓也,讓人依稀可以博覽江流天地外,千古江山入胸懷。
從黃鶴樓往外走時,我從心裏對古人生出了無限的羨慕。他們是太幸運了。那時他們有很好的自然環境,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看到風光如畫,我猜想,這就如同我們今天有幸流連在西藏的尼洋河流域,或者是目瞪口呆地站立在雪域聖湖納木錯湖邊一樣:這自然會讓他們有詩情要產生,要抒懷——他們隨便在哪裏一站,就會有詩句要從喉嚨裏冒出來,就會把站的地方“站”成一首詩,把自己也“站”成一首詩。那是一個產生詩的年代,他們很容易就獲得了詩意的棲居,並在形成文字中流傳他們,更流傳那個時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