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卻不樂意了:“哎,野孩子!咱別‘崩沒根兒’(瞎說)!你讓你大大也去扒拉扒拉那個算盤試試!他會珠算的加減乘除嗎?他會發電報嗎?他會英語嗎?光眼紅人家有什麼用?就你這個熊樣兒,在班裏老坐‘紅椅子’(得2分)。有本事,也跟俺山子兄弟一樣,拿個第一回來!”
山子心裏實在感激三哥,越發和三哥親了!
磨了一陣子,山子用大拇指試了試刀刃,嗬,有的地方,比鐮刀還要快呢。
三哥過來,接過刀,也用手指試了試刀刃:“是挺快!這鋼挺好啊!”又說,“兄弟,千萬別衝著人玩,聽見了嗎?”
山子點點頭。
山子在家裏牆上楔了個釘子,給刀套上刀鞘,掛了上去。平時,刀就掛在那裏。沒事時瞅瞅,心裏就美得不行。
然而,萬沒想到的是就是這把刀,讓山子闖了大禍。
秋收的季節到了。
爸爸開的荒地,南瓜早已收完了。玉米的棒子都掰下來,送回家了。娘挑了一些嫩的煮了。那鮮嫩的棒子煮熟了,好吃得很。見有一些玉米稈豎在那裏,山子就想起自己的戰刀來。星期六下午,他把刀帶到了山上的郵電所,在營業室門口對爸爸說:“爸爸,我把那些棒子秸砍了吧?”
爸正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忙著工作,沒顧得上跟兒子說話,連頭也沒抬,就說:“行啊!”
山子進了玉米地,從紙殼的鞘中抽出了那把戰刀,像電影上的騎兵一樣,把刀掄圓了,衝一棵直立的玉米稈“嗖”地一下揮過去,“嚓!”玉米稈斷了,然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嘿!太痛快了!太過癮了!
山子邊砍邊大聲唱起歌來。
我們都是神槍手,
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我們都是飛行軍,
哪怕它山高水又深……
一連砍了十幾棵之後,山子發現有的玉米稈還比較綠,就拿起一棵,咬了咬砍開的新茬。有的挺甜,就多咬幾口,咂咂裏邊的甜水;有的咬咬,幹巴巴的,沒滋沒味兒,就扔在了一邊;還有的,雖有水,但寡淡無味,就“噗”地吐了,再把稈子扔在地下,上去一刀,砍成兩截。再下去兩刀,成了四截。
這時,山子看到身後七八米遠處,有一個小女孩,也就五六歲。大大的圓圓的腦袋上紮了一對翹翹著的朝天辮兒。又白又嫩的圓臉,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很是可愛。她是公社社長的女兒。山子家搬走之後,山子隻見過她兩次。半年多沒見,小丫頭長高了不少。今天,可能是她爸帶她到公社來的。公社的不少人在一間屋子裏,好像是在開會。小女孩叫什麼名字,山子不知道。她家裏兄妹幾個,山子也不知道。小女孩好像知道玉米稈兒味道不錯,撿起山子砍下來的一棵玉米稈,用雪白的小牙去咬。
山子熱心地說:“哎,那棵不好吃!牛才吃那樣的呢!”就把刀往地下一插,找到剛才嚐過的一棵甜的玉米稈,把自己咬的那一截掰了去,遞過去。小女孩接過去,咬了一口。山子問:“甜嗎?”
小女孩望望他,不說話,卻直點頭。
山子說:“那你吃吧!”又說,“哎,你就在這兒吃,別過來!”山子怕自己砍玉米稈,會傷到這個小女孩。
山子走到前邊,掄起戰刀,繼續他的“討伐”。偌大的院子裏,就一個十歲的男孩,一個五六歲的女孩。
“嚓!”一棵;“嚓!”又一棵。哈,一個男孩子在這樣的“戰鬥”中體會到一種難言的快意。
前邊,玉米稈已經不多了。
山子再次掄開了戰刀,“嚓——”又砍下了一棵。就在他把刀從右掄到左,向左邊扭轉身子的一刹那,發現大事不好了。小女孩就站在他身後不到一米的地方,收刀已經來不及了。刀尖從小女孩的額頭前劃了過去。女孩的身子往後閃了一下,額頭的右側立刻出現了一個大口子,鮮紅的血頓時湧了出來,順著額頭、眉毛、眼睛流了下來。而小女孩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後的,山子一點兒也沒察覺。
小女孩哇哇大哭起來,用胖胖的小手去抹額頭,抹了一手鮮血。女孩更驚恐了,放聲大哭。哭聲在寧靜的公社大院上空聲聲回響。
山子嚇壞了,簡直嚇破了膽。他叉著雙腿,手腕軟了,戰刀垂在右腿一旁,呆了。兩條細腿抖得如風中的麻稈兒。一時,公社辦公室裏的人都聽到了女孩異樣的哭聲,跑出來一個人。一見社長女兒的頭破了,而且流了這麼多血,頓時也嚇得麵如土色。他大聲喊叫,接著屋裏又跑出來四五個人。
這時,山子看見爸爸也跑出來了。爸爸看了一眼女孩,又看了看呆立在那裏手裏還拎著刀的兒子,慌忙跑回屋裏,拿來一條毛巾,捂在小女孩的額頭上。
山子這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他拎著刀往崖頭上跑了幾步,還是舍不得扔了自己心愛的戰刀,就把刀藏進了一簇洋薑棵裏,然後像一隻兔子一樣往東邊跑去。
剛跑了十幾步,就聽身後有一個男人說:“凶器找到了!在這裏!”山子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是蘇秘書。
山子沒敢再回頭,撒開兩條細腿,拚了命地朝東邊山穀裏跑去。
院子裏的大人們手忙腳亂地搶救受傷的小女孩。一個人用毛巾捂著她的額頭,另一個大人抱起她,朝公社衛生院飛快地跑去。後邊,還跟了好幾個大人。
山子一口氣跑到了村東的水庫邊上。水庫裏的一池碧水,倒映著藍天,倒映著白雲,倒映著東北方的山,這裏異常的寧靜。山子和同學們來過好多次,小秀、趙三哥他們會遊泳,都下過水。但山子從來沒敢下去,山子不會鳧水。娘再三叮囑他,一定不能下水庫。你不會遊水,下去了就上不來了。水庫裏,年年都淹死孩子,還淹死過一個放羊的大人。寧可上公社大院下邊的灣裏玩水,也不能到水庫去。在這件事上,山子是聽了娘的話的。而且,山子聽人多次講過落水鬼的故事。水庫的水深不見底,不知道裏邊藏著什麼水怪,山子就更不敢下去了。
可是,今天山子卻到水庫邊上來了。他在堤壩邊上站了一會兒,又蹲下去,看著那碧藍碧藍的深不可測的水。跳下去嗎?山子的腦子裏亂極了。要是小妹妹讓自己砍死了,自己會不會去坐牢?會不會被槍斃?殺人是要償命的!可我,我不是故意地呀!我怎麼能故意地砍她啊!她是那麼漂亮那麼可愛,自己怎麼會害她呢!
山子沒有勇氣跳水庫。不但沒有勇氣跳水庫,他瞅著那深不可測的水,再看看四周空無一人,坡裏連一個幹活的人都沒有,不禁害怕起來。他想起了一天晚上,鄰居大嬸講的新娘子和落水鬼的故事。山子真怕水裏“忽拉”一聲鑽出來一個披頭散發尖頭紅眼的水鬼,而且是個女鬼,把自己一把拖下去。那樣的話,自己就永遠也見不著娘了!
“娘——”
山子大叫了一聲,扭頭就跑。一口氣從大壩上跑了下去。大壩的壩體上有幾個地方漏水,像泉水一樣嘩嘩地往下流,形成了幾條長長的白練似的瀑布。
山子來到河穀底,沿著河水往下走。水中有一些黑色的寸把長的小魚兒,正在逆流而上。山子一走近,小魚兒忙又竄到河中間去了。岸邊草叢中的幾隻青蛙也被山子驚動了,撲通撲通,跳進了河裏。
河對岸的幾隻青蛙,咯咯咯咯地叫著,似乎在告誡同伴說有生人踏入了它們的領地。
西邊的天空已經發紅,天不早了。自己又上哪兒去呢?
山子不知道,在一幫人把那個受了傷的小女孩送到了公社衛生院之後,更多的人找他找翻了天。
河穀裏的光線暗下來了,風也涼了,四周仍是空無一人。一隻黑翅膀黑尾巴白脖子白肚皮的花喜鵲從崖頭上飛下來,落在了一棵楊樹上,翹著長尾巴,喳喳地叫了幾聲。它瞅瞅山子,又喳喳地叫了幾聲,然後,雙翅一展,飛走了。
山子左右看看,仍很害怕,就又爬上了崖頭。他沿著豆地、玉米地中的田埂,毫無目的地走著,後來在一條田埂上坐了下來。
麵前的不遠處是兩座廢棄的小高爐,地上堆了一大堆煉鋼留下的爐渣。爐渣中長出了不少蓖麻、拉拉秧、棘藜,還有高高的狗尾巴草。
不遠處的豆地裏,有一隻油子(蟈蟈)在咯吱咯吱——使勁兒地叫著。
山子想起自己剛到東灣那一年,曾經和同學們一道從學校來到這裏,又爬到上邊的小鐵礦,裝上礦石,從村子裏往城裏送的。
怎麼辦?回家嗎?從村子北邊繞到西邊,再悄悄地溜回家。娘肯定不會打自己的,頂多罵自己一頓也就是了。爸呢,打就打吧,反正闖下禍了。砍傷的還是公社最大的官——社長的女兒。問題是,自己會不會被抓了去呢?
在縣郵電局住的時候,自己多次去對門的公安局玩。但山子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進“局子”裏去。
想到這裏,山子還是不敢回去。
天色更暗了。田野裏罩上了一片斑斕的紅光,山子平時很喜歡看山村的火燒雲,山村的晚霞,山村的落日的。可現在,山子覺得整個天都是陰的。
山風一吹,山子覺得渾身發冷。那麼,今晚上在這裏過夜嗎?他扭回頭去看南山上的小石屋。那小石屋,是放羊的人避雨的地方。山頭上,還有個日本鬼子修的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