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過夜,晚上要是來了狼怎麼辦?自己赤手空拳,肯定鬥不過那凶狠的野狼!山子不禁打了個寒戰。要是手裏有那把戰刀……唉,那刀,是永遠也拿不到了。讓蘇秘書拿去了,還說是凶器……

這時候,山子突然發現,西邊的小路上走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個子高高的,身體很健壯。山子一開始還以為是過路的村民。不料那個男人發現了山子,快步跑了過來,邊跑還邊叫著:“山子!山子!”

山子緩緩地站了起來,來人竟是房東劉二哥!劉二哥氣喘籲籲地跑到山子麵前,急急地說:“山子,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快,快跟我回去吧!”

“不!”

“山子,聽我給你說,你別害怕!社長的閨女,不要緊,傷口包上了,在家歇著哩。你那一刀,隻傷了皮兒,沒傷著骨頭。”

“啊?真的嗎?”

“真的!我真不蒙你。這不,人家社長可大度哩!他說,山子不是故意的。不能傷了一個孩子,再搭上一個孩子。派出了好多人找你哩!村裏村外,山上山下,學校裏,河溝裏,都找翻天了!”

是嗎?山子沒想到,社長叔叔竟然是這麼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哎,山子,我跟你說,社長再三對你爸說,山子回來,你一定不能打他罵他,孩子砍傷了丫頭,完全是無意的!你別再把他嚇出病來。”

真的嗎?山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還是不敢回去。

劉二哥軟硬兼施了:“你不走,我可走了!這裏原先是個亂葬崗子,一到晚上,到處都是鬼火,一跳一跳的,一大幫大鬼小鬼打著燈籠出來活動呢!”

山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了看。這話,他聽同學說過,日本鬼子在這裏殺過不少人,還鄉團也在這裏殺了不少人。八路軍在這裏槍斃過漢奸偽保長;解放後,政府在這裏還槍斃過反革命。

幾隻黑色的老鴰飛過來了,落在破高爐上、田埂上,“啊——啊——”叫了幾聲。山子立時頭皮發麻,頭發都豎起來了,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劉二哥的話太管用了,山子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往回走。劉二哥怕他再跑了,蹲下身子,說:“山子,我背著你吧!”

“不!”跟在劉二哥身後的山子怕那亂葬崗子上的鬼魂們追上來,就走到了劉二哥的前邊。

在公社大門口,第一個看見山子和劉二哥的,是蘇秘書。

進了蘇秘書的辦公室,一個通訊員端來了兩個大包子,又端來一碗開水。山子這時候才覺得又餓又渴,顧不上洗手,抓起一隻包子就吃起來。

蘇秘書坐在一邊,看著山子吃包子。又把劉二哥講過的社長的話重複了一遍。

吃了兩個包子,又喝了那碗水,社長的態度又一次得到驗證,山子心裏安穩了許多。蘇秘書說今晚村裏放電影,要領山子去看電影。山子這才想起來,本來今晚上也是和幾個同學約好了,要去看電影的。

進了學校西邊的那個也當戲院也當電影院也當會場的大院子,蘇秘書領山子過去,坐在了銀幕前邊最好位置的一條板凳上。這是村裏為公社的幹部留的。山子坐在板凳上,覺得很不自在。幾個同學看見了他,都跟他打招呼。山子卻沒心思搭理他們。

在這個露天戲院裏,山子看過不少戲。有老戲《四進士》《卷席筒》《穆桂英掛帥》,也有新戲《三世仇》《箭杆河邊》,還有縣豫劇團演的一出新戲《社長的女兒》。嗨,今天,自己偏偏就砍傷了社長的女兒!

過了一會兒,燈滅了,電影開始了,場地上一片黑暗,山子的心情漸漸放鬆了下來。

電影是蘇聯的一個反特故事片《海底擒諜》。

走在回家的路上,蘇秘書說:“孩子,聽說你學習很好,這很好啊!以後好好努力,先考上初中、高中,再爭取考上大學!”

“嗯!”山子應著。覺得蘇叔叔這人真不錯。公社裏的叔叔,特別是社長叔叔真是太好了。

走到街口,山子遠遠就看見一個高高的熟悉的人影站在那裏。又走了十幾步,看清了是爸爸。爸爸迎上來,跟蘇秘書握手,連聲說:“多謝了!多謝了!兄弟!友情容來日報答!”

蘇秘書說:“不謝不謝!”轉身就回公社大院去了。

回到家,娘看了看兒子,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吃了早飯,爸爸說:“兒子,我今天給你布置一個作業,是寫一份檢查。”

“什麼檢查?”

“就是把你昨天砍傷人家的過程,都寫下來。再寫上你認識錯誤的態度。”

“喔。”

“檢查要深刻。”

“喔。”

山子還不大明白什麼叫深刻。大概就是,就是,把檢查寫得好好的吧?

“抓緊寫,字要寫得規整。寫好後,給我送到營業室去。”

“嗯。”

爸爸對娘說:“我先上社長家去看看。昨天,我就要去,蘇秘書他高低不讓去。社長這人真是個好領導,太讓人佩服了!他兩口子,都很大度。”

娘從屋裏拿了一包東西,交給爸爸。爸爸接過去,說:“還有房東他劉二哥,也得謝謝人家。”然後,匆匆出門去了。

山子就坐下來寫檢查。他還是第一次寫檢查。怎麼寫呢?就從自己砍棒子稈寫起吧。寫這種檢查,可跟寫作文的感覺不大一樣。稀裏糊塗的,不一會兒寫了兩頁。想了想,不禁後怕起來。如果,如果小女孩再稍往前站一點點;如果,如果,自己的刀再多往後掄一點點,小女孩就完了。如果,如果,那刀再靠下一點兒,小女孩的眼睛也就完了!她的那一雙大眼睛,多麼黑,多麼亮,多麼好看啊!想著想著,山子兩隻手的手心裏出了汗,兩隻腳的腳心也冒出汗來了。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山子把兩隻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把檢查折起來,對娘說:“俺去爸那裏了。”

娘問:“檢查寫好了?”

山子說:“寫好了。”

娘說:“你別馬馬虎虎地應付公事。人家可是社長的千金哩!要是寫不好,隻你爸那一關,你就過不了。哎,兒子,拿過來我看看。”

山子噘起嘴說:“不給你看!”

娘還是不放心:“你真得認真寫啊!”

山子已快走到大門口了,說:“知道!”

到了爸的營業室,爸戴上花鏡,看了兒子寫的“作業”,沒表示什麼態度。他說:“哎,小子,去交給你蘇叔叔!”

“交給他幹嗎?”

“就是給人家寫的嘛!你個小兔崽子,還以為是交給我的嗎?”

“那,那我再重寫一遍吧。”

爸爸說:“這樣吧,你還是先送給你蘇叔叔看看。要是通不過,你聽聽他的意見,拿回來再改。”

山子硬著頭皮去了蘇秘書的辦公室。推開門,見蘇秘書正趴在桌子上埋頭寫著什麼。山子叫了一聲:“蘇叔!”把檢查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扭頭就跑了。

這天下午五點多,山子在院子裏玩,一邊跑,一邊去轟那些嘰喳亂叫的麻雀。爸爸從營業室裏出來了,蘇秘書也從屋裏出來了。還有公社的六七個幹部也都出來了。蘇秘書扭頭看了看山子,對爸爸說:“哎喲,老大哥,你兒子這檢查寫得太好了!這簡直不像個五年級學生寫的。就是中學生也沒這個水平。”

他轉身進了屋,拿出了山子寫的那份檢查,讓另外幾個幹部看,就像傳看一份上頭發下來的紅頭文件。又對山子爸爸說:“字也寫得好!你老兄教子有方啊!”

爸爸笑了笑,雙手抱拳:“豈敢豈敢!”又說,“慚愧啊!慚愧!”

一旁的山子臉紅了。一個檢查,還寫得“太好了”?還能打個紅“優”?

過了年,又是夏天了。

這天傍晚,山子在村裏的一個胡同口碰上了同學小朋。小朋剃了個禿頭,光光的腦袋白生生的,挺好玩兒。小朋有一個多月沒上學,不知是為什麼。兩個同學碰上了,覺得挺親。小朋說:“我下周就去上課。”又問,“我拉下了不少課,你能幫我補補不?”山子一向是很喜歡幫助同學的,說:“行啊!怎麼不行?”又說,“我幫你補語文吧!你找大泉幫你補算術。他的算術比我好,他又是大隊長,肯定願給你補。”小朋聽了,很是高興。

就在兩個孩子說話時,胡同裏邊出來個小姑娘,六七歲,圓圓的臉蛋兒白裏透紅,大大的黑眼睛,紅紅的小嘴兒。山子一看小女孩就愣住了,這不是社長的女兒嗎?她怎麼會在這裏?半年多沒見,也就是砍傷了她之後,就再也沒見她。小女孩顯然是又長高了,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小娃娃的樣兒了,可能得上一年級了。還沒等山子反應過來,小女孩衝他把小嘴一噘,用一隻胖胖的小手撩開烏黑的齊眉穗,一隻小手指指額頭,說:“哎,你看你給我砍的!”

小女孩圓潤的額頭上,有一道斜著的傷疤,足有兩指多長。

山子一時疚愧萬分,恨不得鑽到地下去。他想說幾句道歉的話,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小女孩轉回身,朝胡同裏邊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像個小兔似的蹦蹦跳跳。一對紮了粉紅色綢帶的小辮子在腦後甩打著。